「“我把互联网,看做一个平台,一个损坏艺术界 hierarchy (阶层性)的机会。”」

端传媒记者 吕阳 发自香港

M+、巴塞尔、一些顶级大画廊的名字……谈论香港艺术界,常常见到这些来来去去的词语,一种窒闷就是这样来的,重大事件和机构固然对整个艺术界生态十分重要,但亦有许多正在昂扬生长的力量。年末新气象,我们制作“香港艺术新星空”系列,专访青年新晋艺术家,聊聊他们与前几代殊为不同的生长环境和艺术世界......(编者按)

麦影彤在家住的屋邨附近。她特意领我们来日常居住的环境拍照,因为这是“我生活的大部份,不需要神秘化艺术家”。摄:卢翊铭/端传媒
麦影彤在家住的屋邨附近。她特意领我们来日常居住的环境拍照,因为这是“我生活的大部份,不需要神秘化艺术家”。摄:卢翊铭/端传媒

午饭时间的香港茶餐厅,总是拥挤、快速、微微的不耐烦。麦影彤置于其间,热烈地谈论着,表情丰富、手势多多,语速极快。这个1989年出生的女孩,还未从城市大学创意媒体系毕业时,就参与了当今艺术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小汉斯(Hans-Ulrich Obrist)协同创办的“89后”(89 Plus)计划。“艺术超新星”、“钻石一代”(The Diamond Generation)的说法,她在24岁时,就已不觉陌生。

不过,在采访的很大一部份时间里,我们并没有谈论通常意义上的艺术。我们的话题从“Bubblegum Disco”开始,不时荡漾开去,又返回,久久地在这里盘旋。

“Bubblegum Disco”不是什么艺术家、不属于任何现有的艺术流派、风格、技法、组织,至少短期内大概不会在画廊展出、引起评论家讨论、更遑论被博物馆收藏。总而言之,现存的艺术世界机制将无视“Bubblegum Disco”的存在,其程度大概与“Bubblegum Disco”对艺术世界的忽视差不多。

“Bubblegum Disco”是麦影彤开的网店,寿命迄今约7个星期,走“Kawaii Fashion”风格,拥有一个 Instagram 账号,目前已经赢得5455名粉丝。

“互联网真的很快,每一日都在 happenning。所有的回应、粉丝的留言,一切都很快,一切都是『Bang!Bang!Bang!』”麦影彤说,“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回本,甚至赚到钱,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麦影彤不是第一次遇到出乎她意料的事。2013年,小汉斯经人介绍,邀请她以嘉宾身份出席香港巴塞尔艺术展上的讨论会《“89后”:认识钻石一代》(89plus: Introducing The Diamond Generation)。这是“89后”计划在亚洲地区的首次活动,麦影彤是唯一出席的香港艺术家。“小汉斯相当于艺术界的奥巴马,『嘭』一声,我迅速被香港艺术圈认识。”麦影彤回忆说。

“89后”计划的吊诡影响

麦影彤作品《No One Wins》(2014)。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麦影彤作品《No One Wins》(2014)。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回头检视“89后”计划带给麦影彤的影响,不难发现其中吊诡的一面:一方面,“89后”计划通过公开向全球征集作品等方式,试图建立公开、且开放的有关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公共数据库,而小汉斯及该项目的另一位创办人 Simon Castets 也在积极通过网络资源发掘年轻艺术家;另一方面,“89后”计划这种与现行艺术机制相比,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激进态势,其影响力与各个界别权势人物的支持、以及他们试图理解时代大势的愿望密不可分。比如巴黎谷歌学院为参与项目的艺术家提供驻地创作机会,其主管 Amit Sood 向《纽约时报》表示,原因在于“我们需要了解未来几代的艺术家们在用技术做什么”。

在《“89后”:认识钻石一代》的讨论会上,小汉斯称麦影彤“常以出其不意地手法,帮助我们再认识、理解日常事物”。麦影彤也介绍了自己的几件作品,多半是她的课堂作业,包括让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处、百无聊赖的监视器“照顾”baby Lucy(Please take care of Lucy,2013)、给家附近一扇看起来很沉闷的窗户填上蓝天白云的美丽景色(The view,2013)。

过去两年,常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不知道应不应该做艺术家。我不想再停留在那个阶段。

到了2014年,麦影彤继续延伸自己古怪、幽默的表达方式,在安全口画廊《Almost Empty》的个展中,她将椅子的一脚放置在用树脂填充的气球上,看似脆弱的气球在这惊险的状况中,没有爆炸。作品取名为《No One Wins》(谁也赢不过谁)。

麦影彤的艺术发展之路看起来开局良好:个人风格十足的手法、知名策展人引荐、多个展览机会……但她也遇到困局:口碑良好,但没有钱。

这次,她再次使用自己“出其不意”的手法破局:开网店。

“2013年毕业后,一开始已知道不能靠艺术维生,但那时候也不是太等钱用,而且创作的欲望很强,也不想放弃。但过去两年,常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不知道应不应该做艺术家。我不想再停留在那个阶段。”麦影彤回忆说。

Hi,这里没有小汉斯

麦影彤自己担任模特,为 Bubblegum Disco 拍摄的照片。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麦影彤自己担任模特,为 Bubblegum Disco 拍摄的照片。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Bubblegum Disco 是关于挣钱──“我希望可以养活自己,再给爸妈家用”,但不仅仅是关于挣钱。

“别人常说我的作品受互联网影响很深,但这多半是从视觉的角度。在开网店之前,我从来没有很好地利用互联网的特质,比如它(构建) networking 的能力,”麦影彤边说,边给我看 Instagram 上的账号,“这是一个(属于)attention 的时代,你有多少 follower,多少粉丝,这全都是有价值的!这人有20万 fans!20万,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也许一个岛都没有这么多人!”

小汉斯和 Simon Castets 去年在接受《纽约时报》的访问时,提出如下观点:在如今这个时代,艺术家们的声誉不仅是通过画廊、展览树立起来的,而且是通过 Instagram 和 YouTube。

现下受欢迎的关键词是:鸡蛋、菠萝、猫、粉红色、粉蓝色、jelly(果冻)、闪,hologram(全息炫彩)。

从某种角度而言,麦影彤更激进:她在快速学习如何利用 Instagram 吸引人气,但并不局限于成为一名艺术家。

从去年九月份起,麦影彤开始认真研究如何利用互联网吸引粉丝。她观察走红的账号会发布什么内容,哪些内容更受粉丝欢迎。她最新的研究结果是,现下受欢迎的关键词是:鸡蛋、菠萝、猫、粉红色、粉蓝色、jelly(果冻)、闪,hologram(全息炫彩)。这一切反映在 Bubblegum Disco 上,它主要销售图案趣致、略微诡异、颜色鲜艳的服饰。麦影彤对这种时尚文化的总结是:“Bang!Bang!Bang!没有废话”。

麦影彤热爱经营 Bubblegum Disco,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一项完美的事业:她一手包办网站的所有事物,从起题目、进货到相片设计、品牌包装,“需要我大量的创意”,粉丝数、订单、paypal,“一切有数字可参照,不会好似过去两年,总是不确定”;整个过程用的是她最常用的媒介,“回应这个时代影响我们的东西”,而且可以赚钱。

她说,“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

只是,这一切,还与艺术有关吗?

互联网时代的艺术家,到底是什么?

麦影彤的毕业作品《绝育》(2013),整个作品是一点点把草莓的种子挑出来。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麦影彤的毕业作品《绝育》(2013),整个作品是一点点把草莓的种子挑出来。图片由麦影彤提供

“从决定开网店起,除了钱,我也在思考艺术家的主动性这个问题,”麦影彤说,“艺术界对互联网的回应太慢了。做一个展览,我要筹备很久,然后展览一个月,然后这件事结束了。而且,我需要要靠别人给我展览机会。但互联网上,粉丝的回应和互动是即时的,而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这个有创造性的平台,从零开始,到拥有几千个、甚至几百万个粉丝。”

我们谈论到艺术家时,常用“一以贯之”这词。这意味着我们看重一个艺术家是否持续性地实践。对此,麦影彤回应指:“做艺术的时候,我利用的材料是日常物,我要做的,就是挑出来,观察它,思考它的特质,试图重新观看它,体会它可玩味之处。我开店铺,也并没有违背这个方法,我同样使用的是每日都能接触到的材料──互联网,同时我也在跳出来,思考互联网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而我,又可以怎样有意识地利用它。”

就好像她已初步掌握艺术世界那能翻云覆雨、具迷惑性的语言一样:“你问我这是不是艺术?我已经有了艺术家的头衔,我大可以说, Bubblegum Disco 是我的一个艺术作品。而且,我最近的一个展览机会,内容很可能就与这间网店有关。这一切,都视乎你如何呈现。”

有人估计要很恼火地说,麦影彤,开店就开店啦,不要在那里 fetishsize (神话)你自己!

“安迪沃荷说过,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但在他那个时代,能出名的,多半还是非常聪明、精英的人。而现在,利用互联网,人人都能出名,”麦影彤说,“我把互联网,看做一个平台,一个损坏艺术界 hierarchy (阶层性)的机会。这里没有小汉斯。”

她继续发问:“我们常说艺术家是可以把握时代精神的人。如果,在我们这个时代,把握这一精神的人,不是艺术家,而是 youtuber、blogger,怎么办?”

说到这,她大笑起来:“有人估计要很恼火地说,麦影彤,开店就开店啦,不要在那里 fetishsize (神话)你自己!”

我赶紧问:“有人这样批评你吗?”她答:“没有!”

这很麦影彤,她又一次跳开了,审视、把玩一切,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