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向政策”的精神,就是把自己当成东协国家的一员。或许,我们已是其中的一份子,再也不能忽视、否定台湾从来就是在南向的路上,台湾本就是在南方。」

特约撰稿人 黄奕潆 发自台北

2015年11月13日,东协在缅甸举行峰会,穿上传统服饰的女士手持国旗在会上迎接各国元首。摄:Paula Bronstein/GETTY
2015年11月13日,东协在缅甸举行峰会,穿上传统服饰的女士手持国旗在会上迎接各国元首。摄:Paula Bronstein/GETTY

数十名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在柬埔寨金边的圣卡饭店大厅候着,待厅堂内司仪唱名,方执起所代表的东协(ASEAN,或译东盟)国家国旗,一一入内,仿若一场国际盛典。但这场盛会是由不在东协的台湾人自己举办的。

来自15个国家地区、约六百余名台商,于2015年12月6日这天齐聚一堂,参加亚洲台商联合总会(简称亚总)理监事联席会,如此聚会虽年年举办,但这次气氛显得格外热腾。“这几年东协的议题太热门了,台商想要聚集起来做点事,不但在成立了个东协事务委员会,还举办了东协经济论坛。”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东协研究中心主任徐遵慈与知名经济学家马凯也都受邀演讲。

12月的柬埔寨,依旧是艳阳,呼应着亚总大会会场内的热力。“这些台商来这里之前,都以为柬埔寨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柬埔寨台商会会长林志龙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带着骄傲,直说这个国家现在可不一样。世界台湾商会联合总会会长李耀熊则表示,柬埔寨进步很快,在东协经济共同体正式实行后,作为成员之一的柬埔寨,在产品外销上将获得很大的助力,“台商应该要尽快做好规划,以赶上这个快速的火车。”

台商的确不得不直赴东南亚,赶上这班列车。因为,至今还在这些区域经济整合局势外斡旋的台湾,仿佛在赛局之外一般,只能瞪着眼。

全世界都看好东协

东协在1967年8月成立之初,本是以政治与安全合作为目标,1980年代后期,为因应中国与印度崛起,便开始推动经贸自由化,提议建立东协自由贸易区(AFTA),希望藉着区域内外国家的FTA,取得更多市场进入优惠及外商投资。“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如今终于看到具体成果。”徐遵慈说,如今东南亚不仅经济平均表现优于其他开发中国家,在全球供应链上也起来了,对台商越来越有吸引力。

“这是一个2.5兆美元市场,在亚洲仅次于中国、日本的第三大的经济体,也是全球第七大经济体。人口年轻、消费力很强、经济成长很快。”出席论坛的民进党国际部主任黄志芳点数着东协的数字指标。看了一眼资料,他继续补充:“2013年东协所接收的外来投资总额(FDI)超过中国,这是个重要指标。”

FDI的总数意味着全世界正看好东协,所以直接将投资放到东协,而不再是中国大陆。

“中国大陆这几年投资环境起了些变化,大约3年前起,台商陆陆续续从大陆撤出。自2010年起,台商在大陆投资金额每一年都下跌,在东南亚却是明显成长。”徐遵慈表示,东协经济崛起加上中国投资环境不如过往,两个因素加总起来,是台商更关注东南亚的原因。

更不用说,接下来的东南亚区域整合后,将带来的变化。2015年底,东协国家领袖宣告东协经济共同体(AEC)成立,而区域全面经济贸易伙伴协定(RCEP)2016年可望谈判谈成,“如果谈成的话,这将是全世界涵盖人口最多的FTA。”徐遵慈还提到正热门的跨太平洋伙伴协定(TPP),“东协国家里有4个TPP成员,特别是越南。如果谈判完成,开始实施的话,越南将来对美国出口的位置更重要。”台商因此渐渐往东南亚移动,而本在东南亚扎根的台商更是期待着这场新局。

以往台商总习惯置身政治以外,但“五一三”让他们惊觉政治之必要……“所以今年(2015年)成立了东协事务委员会,将东南亚15国台商会与其下各地台商会整合起来。而这需要政府支持。”

这些台商,就是南向政策的基础,也是面对东协新局的最佳力量。1990年代台湾第一波南向政策被认定失败,但徐遵慈另有看法,她说90年代许多在东南亚发展的台商都已生根,且发展得非常好,这是今日谈南向政策时,已有的既定基础。

刚卸下亲民党籍立委的李桐豪也说:“台商已经先快速反应,那政府就要迎头赶上。”只是,政府的角色,除了如他所言,与民间一起合作进入东南亚外,还能做什么?

越南“五一三暴动”的惨况,给台商好好上了一课。以往台商总习惯置身政治以外,但“五一三”让他们惊觉政治之必要。“事情发生前,马英九政府就收到消息,但却没有动作。中国那边早就已经赶紧撤离。”事后既无法在经济上向越南要求数亿美元的损失赔偿,亦无法在政治上讨回什么,如此种种都令鸿毅旅行社董事长蔡家煌愤慨,直言马政府这8年“放弃了东南亚”。

“五一三后,台商惊觉必须得要组织起来,强壮自己。”自1988年便深耕中南半岛的蔡家煌解释,过去东南亚台商商会多属联谊性质,“五一三暴动”让他们彻底醒悟,不能再像一盘散沙一般,“你看欧洲商会、美国商会在台湾地位多大,多有影响力?”他进一步说明,台商在东南亚各地,为了自己的生存,在当地做了不少事,得和警察、消防、税务等机关都打关系,甚至为当地做些事,但不仅没被看见,也缺乏整合,“所以今年(2015年)成立了东协事务委员会,将东南亚15国台商会与其下各地台商会整合起来。而这需要政府支持。”

2014年11月12日,东协在缅甸举行峰会,东协各国元首在会前手拉手拍照。摄:Paula Bronstein/GETTY
2014年11月12日,东协在缅甸举行峰会,东协各国元首在会前手拉手拍照。摄:Paula Bronstein/GETTY

应善用台湾的东协元素:移工、配偶、第二代

黄志芳同意这个意见。在他看来,民进党未来应该将投资贸易推广、台商组织辅导,还有台商协助政策游说这三块整合起来,台商是台湾与东南亚之间一个重要媒介,是“新南向政策”成功的要素。

民进党提出新南向政策的背景,除了注意到国际政治经济环境变化外,也是反映了台湾这20年来社会的改变,“台湾已经有非常多‘东协元素’,包括50万东协移工,20万东协新娘,其第二代都成长了。”黄志芳直言:我们应该要善用这些优势,进一步连结台湾跟东协这些国家。

徐遵慈也表示,这些年来,除了经贸之外,台湾与东南亚早已快速整合,包含过去20年来开放东南亚劳工、配偶近来,还有教育观光交流,“现在台湾跟东南亚的关系比过去还多元。民进党提出多元的南向关系,反应台湾与东南亚关系的调整,这是很合理的发展。”

以移工为例,台中郊区有家小机械工厂,固定聘用5名越南劳工,受限法令规定,工人做满3年就走,也没有一个想再回来工作。这家机械工厂始终根留台湾,即使面临工厂扩建问题,也没想外移。这些年,他们思考转型,也反省将移工当作廉价人力运用之事,便设定了一个目标:“多年后,要在越南设立服务处。”

“我们培养、训练这些越南劳工,将他们跟自己的技术人员一样看待。教会他们后,将来我们在越南设服务处,他们就是干部。”该厂制造课黄课长补充:他们可以在当地培训自己的员工,这才是一个正向的作法。

像这样职业训练教育思维,在许多聘用移工的中小企业里,渐渐普遍。而高等教育的交流,也已进行。“这些年来,台湾已经在做高等教育输出,除了侨生外,也吸引更多非华人的东南亚学生。像是有许多越南人来台湾读技职管理。”徐遵慈指出,包含印度在内,东南亚有很多国家都设有教育中心,将教育文化输出到当地,“这几年政府持续都有进行,只是没有特别提出来说。”

“东南亚”已经成为台湾的一部分,而台湾也在回应、正视这个新兴文化与需求。

除此之外,随着东南亚被重视,东南亚语言与经贸课程也陆续在民间展开,大专院校也正视这些教育需求,这些在在说明,“东南亚”已经成为台湾的一部分,而台湾也在回应、正视这个新兴文化与需求。

民间对东南亚族群的重视,相关活动的活络,或许比政府的作为有说服力,从北到南都有不少移工、外配团体,甚至是学生组织,以自己的方式实践东南亚教育文化的计划。

四方报创办人张正是其中最有能量的实践者之一。2000年,在老师成露茜鼓励下,张正读了台湾当时唯二的东南亚研究所,甚至远赴越南学习越语,在初期那段宛如文盲、渴望阅读母语的经历,让他回台后创办四方报,并接连投入多项协助在台东南亚朋友的文化教育工作,像是移工文学奖,或是现在辛苦营运的东南亚书店,都是这个社会需要替东南亚元素填补的文化力。

但张正谦虚表示,过往台北市政府便率先建立了新移民中心,前劳工局长郑村棋还办了非常多届的移工诗歌节,新北市也有外劳星光帮等等,这都证明政府已渐渐注意到文化与精神需求,并藉着这些活动显露东南亚移工经济劳动之外的另个面向。

除此之外,在校园推广东南亚语言文化教学的“火炬计划”,或目前协助修订107课纲,在乡土语言教学上增加东南亚语,张正都有观察和参与,他说,“东南亚语学习是一个趋势。”

东南亚非昔日阿蒙 台商心态须调整

但这文化教育趋势与政治活动表现,并不能说明台湾社会已准备好或意识到自己与东南亚的连带关系,有时心态不对,有时人才不足,大多数时候都在状况外。

“我们要把自己当成东协的一份子啦。”走闯东南亚快30年的蔡家煌最气台湾人老瞧不起东南亚,总把人家当成“边疆”,语言不会、资料库缺乏,还对这一切不以为意。他在这十余年间,说服越南台商提供住宿与实习机会给台湾学生,鼓励台湾学生到越南实习、观摩,“不然台湾年轻人没有国际观,没有谈判人才,还不了解东南亚。”

台湾大多数人,仍以刻板且落后的眼光看待东南亚。蔡家煌表示,20年的距离,除了让东协快速成长外,也让其社会产生变化。“以前都把要淘汰的产业、破烂的机器往这里送,现在你还要往这边送旧衣、旧裤,那种劳力密集污染的产业,没机会了啦。”他语气直率:“心态要调整,人家已非昔日阿蒙了。

不只“三年级”(指1951年至1960年出生世代)的蔡家煌不满,1986年生的谢毅坚也有意见。2013年到越南河静担任台干的他,出发前对东南亚一知半解,还带了点偏见与恐惧,但他收集相关资料,并阅读《逃》、《离》这类关于移工处境的书,卸下了心理障碍。到了越南后,竟十分融入,结交了许多当地朋友,下班后相约打球或喝啤酒,口口声声的“兄弟”,也能说上不少越语。

“但那些在这里快20年的台商,一句越语都不会说,吃饭都去日本料理,在这里经营这么久,还跟这个国家有这么强的隔阂。”谢毅坚说老的,也骂小的。他认为,看东南亚不能只看钱,只谈商机。

台湾长期没有国际空间,能够参与国际谈判的机会已经很少,人才拔擢又是考试导向,选出很会考试的人……演练的场域不足,加上人才衡量又依靠考试,难怪国际谈判人才缺乏。

“如果南向政策,只谈金钱,只看经贸,很危险。”长期研究印尼政经情势的张钰惠表示,中国毕竟是东南亚各国最强力的伙伴,台湾想排除中国要卡进东南亚,机会显得渺茫。时常往返台湾、印尼进行访谈的她,见证马英九活路外交下台湾印尼关系的诸多突破,她认为中国不可能不阻挡台湾与其他国家交流的路,只是挡的力度多少而已。

1990年出生的张钰惠,是“新二代”,也就是父母一方或双方不是台湾人的“新台湾之子”。母亲来自北苏门答腊的她,5岁前轮流在印尼与台湾居住,因家庭背景的关系,自幼便会台语、客语与印尼文,但也跟那些母亲来自东南亚的小孩一样,从小就因身份遭致不同的眼光。但她比一般人幸运,“在中学时期,老师认为我的特殊身份,是优势,该好好发挥。”

因为老师的鼓励,让她格外有自信,于是,自大学就读政治经济科系开始,便善用印尼背景,投入印尼研究。即使如此,她还是感叹:“如果新二代还是被歧视,如果多元社会认同无法被建立,那么,一切都是奢谈。”

“国家还是不懂得如何善用人才。”张钰惠说,首先是这些人的母语条件应该被保障,“如果他们羞于说母语、学母语,如何延续母亲的语言文化呢?又如何能正视自己可以连结的国家社会呢?”这明摆着的经贸、国际人才的养成,一开始就被扼杀了,更别说发展出相关的商业文化发展的可能性,“这是个强调软实力的年代,应该要从文化的土壤开始培养起。”

张钰惠更直指公务员考试、培养系统的缺陷。“我曾经想考外交官,外交特考也有特殊语种,但长年来报考的人少,考的人也多是侨生。”她摇头:考试结果只能确定语言能力,不能有效的评判人格特质,最后因招到许多不合适的人员,特殊语种就逐渐停招了!

“台湾长期没有国际空间,能够参与国际谈判的机会已经很少,人才拔擢又是考试导向,选出很会考试的人。”张钰惠表示,演练的场域不足,加上人才衡量又依靠考试,难怪国际谈判人才缺乏,“既然要建立与东南亚的关系,为何不多多运用新二代,所谓人不亲土亲,在谈判桌上或外交经贸交流上,或许会因为语言或者背景,挣得一点机会或空间。”在她看来,与其夸夸谈政策,不如先从建立多元文化聚落开始,“让新二代,不再成为边缘人。”

而黄志芳的结论更直白:“新南向政策”的精神,就是把自己当成东协国家的一员。或许,我们更该说自己已经是其中的一份子,再也不能忽视、否定台湾从来就是在南向的路上,台湾本就是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