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恰当地观察、采访、书写和评论一个剧烈摇动的超大型国家,如何去接续它复杂而沉重的历史?」

端传媒记者 邹思聪 发自香港

【编者按】这位生长于大陆的90后记者,是文革50年专题的主要参与者之一。一位老人的文革记忆,深刻影响了他。与同代人不一样的历史感,让回顾文革对他来说不是简单的爬梳史料,而是面对某种命运。

1967年7月16日,人們在松花江紀念毛澤東在長江游泳一周年。毛澤東在長江游泳,標誌著他在文革開始後重返權力位置。
1967年7月16日,人們在松花江紀念毛澤東在長江游泳一周年。毛澤東在長江游泳,標誌著他在文革開始後重返權力位置。摄影:李振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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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底,写完《改革派之死》一文后,我已不再想从事媒体业。我曾有多迷恋它,那时就有多厌倦它,像是经历一场漫长无力的爱情。

2015年6月1日,我入职端传媒,担任评论编辑,每日忙碌于中国评论的选题、专题、约稿和编辑,很少有时间和精力真正用心写作。除了《改革派之死》《专访许倬云》的寫作外,其他時候,我的生活是不间断的编稿、策划选题、发邮件、统计稿费……它们组成了漫长焦虑,不可避免地破坏心理秩序,内生动荡,让人不安。在北角千禧广场的写字楼里,夜晚我抬起头,灯光游移闪烁,和电脑屏幕一样惨白。

大约六年,作为中国人而从事新闻业,已简直变成不智的选择。这像极了“日新月异”的中国,无论是它飞速崛起、兜售繁荣的创业家,还是不可捉摸、变动不居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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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与香港的读者难以想像,那种只有中国大陆知识人才会一直经历的事情。他们亲眼目睹在自己的祖国,繁荣昌盛覆盖之下,大小灾难不绝如缕——而中国社会最小的灾难,在港台都可能引起全局的剧烈震动,但一旦它发生在中国,那就成为理所当然。

而最关键的,作为来自中国的记者、媒体人、知识人,最近三年来已经无能为力。大多数时候,这些灾难新闻都宿命般烂尾。

中国媒体人在境外媒体工作,与外国记者在中国(香港)工作,是纯粹两回事。在中国当局眼里,前者天然带有“原罪”,后者生来拥有“特权”。对外国记者来说,中国是一个永远观察的客体,他们是卡尔维诺口中那种“年轻的写作者”,而写作中国,自然是容易的事情——因为哪里有灾难、动荡和战争,哪里就有故事,这是叙事学派的不二法则。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不是这样。如何才能恰当的去观察、采访、书写和评论一个剧烈摇动的超大型国家,如何去接续它复杂而沉重的历史?特别是我来自深渊,身为深渊者,而书写深渊,那太难了。无需否认,我是一个脆弱善感的人,那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2015年的最后日子,卡尔维诺的著作曾在那些令我慌张的夜里,谱写了安魂曲。他假设一位幸运者,一辈子只需要把“阅读时间”献给卢克莱修、蒙田、歌德、柯勒律治和普鲁斯特,而不用投稿、避免读报纸、不必操心最新的社会调查……那已经是我无数次读这本书了,但他仍给我巨大慰藉——因为我知道,连卡尔维诺这样的天才,也无法成为一位幸运者。

那时,我给身在大陆的一位朋友说,无论如何,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就是“文革五十年”的专题。我内心清楚,做这个专题,纯然因为我的启蒙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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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久以来的兴趣和擅长,以及强烈的自由偏好,一大半来自于一位耄耋老人。

5月16日,文革五十年专题出来后,我发给我的爸妈,他们立刻打印发给他。近日老人来信,说自己目前正在住院,但已经读完我的报道。

老人叫萧至刚,1925年出生,到2016年,他91岁。他是我外公的至交,从小我就叫他萧爷爷。

我父亲有很多藏书,文学、历史、政治……但他的影响,更多只是让我知道这些书的存在。而从6岁起,萧爷爷开始教我文言文、古诗词,以及如何写作。这种幸运并非偶然,到后来我知道更多往事,才发现这完全是因为外公的品格,才给我带来的运气。

文化大革命时,外公是我们县一个区公所的党委书记。而萧爷爷曾是县里的高级语文教员,早在1957年被打为“右派”,他和那些同样被列为“右派”的知识分子一起,被发配至一个叫“岩水”的穷山恶水之处。那一批知识分子有二十多人,最终只有他活下来。

到文革时,他又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中一种,成为了黑帮分子。那时候,区公所的供销社,每年要供应少量白酒。而供销社的职员假公济私,故意刁难萧爷爷。

一般的“黑五类”哪敢再说半句,但萧至刚人如其名,为了公道,硬着头皮找到了党委书记,他就是我的外公。外公出身贫农,从小就没有父亲,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尊重知识分子,更在狂热年代里,明白人类的是非公义。一个共产党的区公所党委书记,竟然替政治错误的“右派”和“黑帮”出头,以“公平的方式”解决了此事。

不止如此,外公钦佩萧爷爷的智识和为人,至此和他成为朋友,经常去萧爷爷家拜访。萧爷爷害怕给外公造成不便,说,“张书记,你的身份不好经常来我这里,但我敬佩你的为人,我可以去你那里。”

到文革结束,两家人成为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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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12岁时,萧爷爷给我讲了这个和外公的故事。同样,我对于近代史的强烈好奇和不解,也来自于他。

初中以后,每一年寒假或是暑假,我都会回老家探望萧爷爷。那时他已不再教我古文,而总会跟我讲一些反右和文革的事情。初中历史课上,讲到反右时,历史老师让我们回家问问老人那时的情况,然后到课堂上分享。那堂课最终只有我一个人发言,我则转述了我启蒙导师的人生。

1957年反右之前,萧爷爷是中学高级语文教员,那时候全县组织“大鸣大放”,要求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老人在之前已经因为不服从上级,而被降职处理。但那时候,校长三番五次劝说他,要直言不讳的给党提意见。最终他在全校大会上,提了三点意见:

第一点,现在很多中学教员看不起小学教员,这是不对的;第二,入党积极分子,不能只看他在干部面前的表现,还要看他在普通人面前的态度。第三,农民加入合作社,不能强迫,而要自愿。

他提完意见后,校长跟他握手,鼓掌说,讲得太好了。一个月之后,所有人开始回避他。而后迅速的,他成为这所县城最好中学里的“大右派”。

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我十二三岁。后来很多年,我每一次拜访萧爷爷,他都重复给我讲这个故事,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刻骨的创伤记忆,他总是反复讲起那段过去,然后反复对我提起那十六个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是他(毛)亲口说的”。

我会极其心酸——那种精神的巨大创伤,在半个世纪后依然无法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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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一年级时,因为要高考,父母对我全面禁书。我没有其他书可读,于是偷偷读完了萧爷爷所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红尘》。那本书从1920年代,一直记录到1980年代,最终以书中主人公的死亡告终。

高中毕业时,萧爷爷给我讲他在大学时办杂志,被国民党全市通缉的故事;讲他曾经对共产党的期盼;讲他在和平“解放”我的故乡时,如何替新旧政府牵线搭桥……结束时,他给我推荐了《炎黄春秋》杂志,这块“党内民主派”的阵地,成为我大学时候读近代史与党史的第一张地图——因为这本杂志提供可购买的书目,大学一年级时,我买来并读完了李锐在大陆出版的所有书籍。

数年后,我得以与这本杂志中的旗帜人物访谈数次,也已多有来往,得以了解到许多萧爷爷不曾知晓的事情。大学后,我把自己写的文章与报道给萧爷爷看——上一次他看我的文章已经是小学时候了。他看完盛赞说,我文中提到的那些书,很多他从没机会读过。

萧爷爷常跟我喟叹,从1957年被打为“右派”开始,他失去的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多年。到1970年代末,他重获自由与尊严之身时,已是五十多岁。虽然之后出书、发表论文,但巨大的精神创伤永远无法离开,最好的学术年纪再也回不来。萧爷爷的太太是他的“脑残粉”,总对我讲,“如果不是这样,他肯定至少是一个文学教授啊。”

后来每每忆起萧爷爷,我总忍不住念叨陈寅恪的那句诗——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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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春节,我回老家看望萧爷爷,他拿着数篇新写作的长文章,希望我能在香港找机会给他发表,谈话间,萧爷爷数度哽咽。

在我眼中,萧爷爷作为一名普通的知识分子,却构成了一部活历史,成为我少年时代最好的当代史教科书——他亲历国民党时期、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和共产党建政以后的种种荒唐,为了自由、公义和尊严付出了巨大的人生代价。但在纷繁复杂、不可预测的多舛命途后,他居然成为我少年时,奇里斯玛的道德楷模和知识标杆。

而萧爷爷愿意在七十高龄后,教授我文学,纯然因为在文革期间,外公对他超越于政治以外的公正相待。几十年后,我一切的兴趣、擅长与疑惑,才被命运打上最初的底色。那像是一次意外的传承——这似乎是人类特有的传承方式,是思想和记忆的传承。

而关于“文革五十年”的专题,就是我目前尽可能得出的粗浅答案了。在我遥远的家乡,萧爷爷在医院的病床上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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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我仍难看到这个专题迅速直接的公共意义。

在中国国内——最需要了解文革信息的地方,端传媒的文革五十年专题仍然难以自由流通。它被迫流窜在中国互联网的不同角落,遭遇清理绞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难以提高公众理解力的无效信息。

5月16日清晨,我们发布完《文化大革命——五十年后的记忆战场》专题后,国内一家门户网站的编辑发来微信,约我写一篇评论,主题是——为何中国的年轻人不知道文革了?

接着他发来告诫,不要直接批评政府,但可以谈论一下教育环境、文化氛围。

我回复说,写不来这样绕来绕去的东西了。

如果世界真如《奥德赛》所言,神编织了灾难,目的是为了让后世有嗟叹歌咏的题材——那过去几十年的中国,最不缺的便是史诗的原材料,它们反复印证着悲剧、闹剧、荒诞剧的基本特征。

而中国的新闻报道者,在组织和选取时代最重要的原材料时,动辄得咎,滑稽可笑。更多时候,中国的新闻报道者在用令人费解的方式书写,因此留下不可捉摸、沉迷伪装的材料。

然而,媒体应该直书的时代精神,在这里一直缺席。足以想见,百年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后世史家翻阅如今的新闻材料时,会耗费多大的精力辨伪淘沙,以清秽史。

作为中国人,若是选择在中国媒体工作,则必然存在这样的悖论:当一件事情可以直言不讳时,它并不反应时代的真正病兆;当一件事情反应了某种症候时,它在这片国土的所有公共平台遭到绞杀。

孤立的中国知识人,如果他还想记录的话,就不得不为自己的文字加密,而成为一个笨拙的寓言家。克罗齐讲过,“寓言不是精神表达的直接方式,而是文字或密码的一种用途。”

寓言是荒谬的:我想你知道,却殚精竭虑锁上它,使之隐微不显。越重要的话题,越会成为普罗米修斯,在高加索的悬崖上被紧紧束缚。

而作为中国人,若是选择在境外媒体工作,也同样存在悖论:当你翻越城墙,可以并不设限的言说时,最该看到这些文字的人,已经被过滤掉绝大多数。这种处境下,放逐感与飘零感会毫无保留地袭来。

俄国诗人布罗茨基就是如此。苏珊桑塔格曾忧郁的谈起那位她深爱的流亡诗人:“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愤怒、焦虑而不能,也不想回去的伟大别处。”

是的,当你亲睹故园指鹿为马、剧烈摇动时,在笨拙的寓言家与飘零的自由人之间,任何选择都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