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劳死、长期失眠、自律神经失调……,赔上健康仍不断遭资方压榨、克扣的华航空服员,决定站出来捍卫权益。」

端传媒记者 林扬轶、吕苡榕、李志德 特约撰稿人 史图登 发自台北、桃园

华航空服员罢工现场。
华航空服员罢工现场。摄:徐翌全/端传媒

“601飞香港有没有人在这里?”23日深夜10点,在台北市南京东路上,扩音器里传出一句高亢的问话。

“有!”一大群席地而坐的年轻男女,用同样高亢的语调热情回答,跟着就是一阵欢呼。

“106飞仁川有没有人在这里?”“有!”

“701马尼拉有没有?”“有!”

“110福冈有没有”、“278高松有没有”……

这一阵热烈激昂的问答里,提问人口里的“601”、“701”或者“106”,是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航班编号及目的地。而这些被点名的班机刚刚都确定取消,因为原本24日应该上机工作的空服员,至少有一部分坐在下头,响应着这一场台湾空运史上前所未见的一场罢工行动。

事实上,为了因应空服员罢工,华航公司先在周四晚上10点宣布取消隔天8个航班,近1600位旅客被迫改变行程;但到了深夜12点,华航宣布取消周五上午5点到晚上10点,从桃园和松山两大主要国际机场起飞的共67个航班,超过两万人受到影响。至本文截稿为止,这场罢工还在进行中。

两岸直航、红眼航班,空勤组员工作暴增

这不是台湾第一次发生罢工事件;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公用交通事业从业人员发动罢工。但这一起空服员罢工行动,确实在短短几天之内成了台湾社会最重要的新闻事件。原因在于罢工发动时已经接近暑期出游的旺季。而受冲击较大的,都是习惯搭飞机出国的中产阶级人士。如此强大的“不便感”和中产阶级原本就高出一级的发言权共同造成的杀伤力,让这起劳资争议事件备受瞩目,极大地增加了空服员与资方谈判的筹码。

空服员们在现场听着来自各界的鼓励话语。
空服员们在现场听着来自各界的鼓励话语。摄:徐翌全/端传媒

这起罢工事件究竟因何而起?又为什么演变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对于具体原因,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说法。但对于罢工,绝大部分的华航人,不管支持或反对罢工的人,都同意一件事:这是几年来积怨的爆发。

造成华航员工工作负荷大增的因素,其实是公司的业务量在过去几年快速扩张:

2008年两岸开放直航之后,大陆航点不断增加,2011年10月,台日签订航空新约,彼此开放天空,国籍航空开始大量加开飞往日本二、三线都市的航班。此外,低成本航空(或称“廉价航空”,LCC)的兴起,将飞机使用率(utilization)发扬到极致,开始大量出现下半夜飞行的“红眼”航班;传统航空公司以往除了越洋班会跨夜,区域航线基本都在“正常”时间飞行,如今为抵抗来势汹汹的LCC,也开始“机尽其用”加开午夜航班,使得空勤组员的生理时钟大乱。

更糟的是,这几年油价飙涨,航空公司获利困难。尤其华航向来机队更新步调较慢,此时更成为致命伤:长荣2005年起就引进777-300ER,逐步取代747-400,目前已经成为越洋航线的主力;华航还仰赖较旧的747-400与A340-300,不仅油料成本较高,相形见绌的客舱设施也影响竞争力。这导致华航在北美市场上失去传统优势,班次被台湾另一家航空公司长荣大幅赶过。华航后来虽然紧急跟进,也订购777-300ER,但直到2014年10月才服役。

去年公司人力荒改善后,她(空姐J)请了半年长假,到现在睡眠品质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完全恢复。至于其他同事,有人内分泌失调全身起红疹,有人曾经在返国班机上突然发高烧,一降落桃园就用救护车急送敏盛医院,住了一个礼拜。

2013年,华航亏损新台币12.74亿元(约3亿港币/3926万美元),2014年亏损7.49亿元(约1.78亿港币/2300万美元),在此情况之下,经营阶层千方百计节约成本。空服人员的新招募速度,明显落后于市场的扩张。每月飞行时数持续飙高,午夜航班也大量增加,加上大量“打来回”(华航空勤惯称出任务为“打工”,意指飞到目的地后当天立刻返回)的大陆航班,都使组员的体力负荷水涨船高。

2012年7月23日,华航一名25年资历的尹姓座舱长因感冒导致心肌炎引发败血性休克,在家中浴室猝死。她在23日昏倒之前,7月班表只休了4天,曾经连续出勤11天。虽然已经感冒,但责任心重的尹座舱长为了不影响同事,仍不好意思请假。消息传出,引发空服员纷纷表示不满,批评即使公司技巧性地让班表合乎规定,却严重违反人性。

2014年,情况愈来愈严重:每月飞行时数超过100小时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人超过110小时,接近民航局“30日内不得超过120小时”的上限。由于请病假例子大增,缺员派遣导致上班组员负荷更重,生病的人就更多,变成恶性循环。

年资将近20年的空姐J提起那段时间,仍然心有余悸。她形容,一开始是累得非常想睡,累过头之后变成长期失眠、自律神经失调;上飞机就会剧烈头痛、晕眩和心悸,两次因为全身瘫软到医院挂急诊。去年公司人力荒改善后,她请了半年长假,到现在睡眠品质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完全恢复。至于其他同事,有人内分泌失调全身起红疹,有人曾经在返国班机上突然发高烧,一降落桃园就用救护车急送敏盛医院,住了一个礼拜。

2015年1月22日,华航企业工会第三(空服员)分会发动1000余名空服员,到南京东路台北分公司门口举行“ 怜荒晚会”(谐音“联欢晚会”),抗议年终奖金过低,引起舆论关注,但发起活动的4位工会干部:3位空服员,1位机师遭到公司处以无限期停飞。直到他们在脸书上成立“停飞四剑客”网页进行长期抗争,加上社会舆论声援,才使得公司撤销处分,但经此一役,“华航管理层恶整工会干部”的印象,已经深植人心。

留守在现场的空服员,吃着热心人士提供的夜宵。
留守在现场的空服员,吃着热心人士提供的夜宵。摄:徐翌全/端传媒

工时问题是大罢工关键

除了抗议年终奖金太少外,今年5月31日凌晨,3位华航空服员来到华航台北分公司楼下,以“苦站12小时”的方式,凸显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大量排给员工“11小时50分钟”的出勤工时,距离法律规定的每日上限工时12小时,只差10分钟。

停飞四剑客的抗争,也迫使领导阶层终于正视组员短缺的问题:在过去1年内,华航连续办理3次空服员招考,大量补进人力。到2016年6月,根据华航公布数字,空服员平均飞行时数已经降到77.5小时,甚至有部分组员向空服处争取“愿意多飞一点多赚钱”。但是过去几年仍然已经累积够多的怒火,并导致组员在外另行成立抗争意识强烈的“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成为工运的核心。而这次的罢工,就是由“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表决通过所启动。

“工时”是此次引发大罢工的关键点:在2010年之前,华航空勤组员的报到中心设于松山机场,报到并进行任务前简报后,再搭乘巴士前往桃园机场登机,这段时间是以140分钟计算;飞机降落开门后,组员执行后续清点、免税品结帐等工作,以60分钟计算。

但2010年,位于桃园机场入口处的华航总部落成,报到中心也配合移往桃园。但组员仍可在松山机场搭乘巴士。华航于今年5月初,以简讯方式告知所有空服员:6月1日起工时起算,改由抵达桃园总部时间为准,亦即由起飞前140分钟改为90分钟;至于任务结束后的工时,由60分钟降为30分钟。如此一来,空服员每次出门执行任务,工时将减少80分钟。

公司的理由是,既然已经改到桃园报到,那么由松山前往桃园,虽然仍搭一般交通车,但只是一般通勤,不应该算“工时”。何况机师与地勤员工,都已改由抵达桃园总部的时间起算上下班,因此为求各单位平等,空服员没理由独树一格。公司同步喊出,配合工时的时数降低,每小时津贴增为3美元,加班费的发放门槛也减少两小时。

华航近年来要求新进空服员签署一份协定,同意将每月工时上限从174小时一口气调高到220小时,同时要求资深员工也跟进签署……工会相信只要签了,公司就有权力、也有可能让一位空服员上220小时的班。

“工时”不同于“飞时”,数字变化多数时候并不影响薪资,为何成为空服员反弹的焦点?

罢工现场投影幕上播送工会为本次罢工改的歌词。
罢工现场投影幕上播送工会为本次罢工改的歌词。摄:徐翌全/端传媒

根据民航局规定,空勤组员必须有足够休息,才能够再次派遣飞行。目前工时8小时以下的任务,需至少有10小时休息;8至12小时,至少休息12小时;12至16小时,至少休息24小时。如今工时缩短,一些班次可能正好跌破“门槛”,使得最低休息时间变短,公司可以提前再排任务。对此华航强调,即使工时缩减,但是休息时间标准仍依照先前的数据,不会因此趁机克扣休息。

华航空服员薪水状况

华航空服员的薪水,主要分:1.底薪;2.飞行加给;3.津贴;4.加班费。“底薪”依职等发给,新进人员是七职等,每月不到台币3万元(约7100港币/924美元)。“飞行加给”同时以时数与趟数计算:每月保障至少发给60小时,每小时250元(约59港币/7.7美元);超过60小时后,“单价”以阶梯方式逐渐调涨;飞行时数的计算,以飞机“关门后推”到“抵达开门”作为起讫基准点。另每一趟起落,发给100元(约24港币/3美元)落地费。 第三大类收入是“津贴”,以美金发给。津贴的计算起讫是以“去程关门后推”到“返程抵达开门”来计算,去回程航班间的时间,不管是只停留1小时就立刻飞返,或在当地住上多天,都持续按小时发给。对空服员来说,若须过夜,但每周仅两、三班的航点,因必须在当地停留好几天,期间每小时照领津贴,就成为最“补”的好班。 空服员的津贴是每小时美金2元,如与资方依据《劳基法》84-1条签订工时约定书,加码至美金3元。第四大类是“加班费”,在区域航线工时12小时以上、长程航线14小时以上时发给。华航在6月1日减短工时计算方式时,改为区域线10小时,长程线12小时。

这样听来,似乎劳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此,空服员职业工会理事林馨怡向端传媒解释,虽然民航局规定的休时不变,但根据《劳基法》规定,劳工正常工作时间,每周不得超过40小时,换算成每个月,正常工时上限等于174小时。但如今每一趟来回任务都减掉80分钟,最后就可能“买十送一”:假设某月排10次任务后,工时就已达到174小时上限,如今却可能多挤进一趟任务,也不会超时。

更有甚者,华航近年来要求新进空服员签署一份协定,同意将每月工时上限从174小时一口气调高到220小时,同时要求资深员工也跟进签署。尽管资方强调不可能让一位空服员每月执勤到220小时,但劳资双方已经丧失互信,工会相信只要签了,公司就有权力、也有可能让一位空服员上220小时的班。

留在现场过夜的空服员们,躺在垫子上等待天明。
留在现场过夜的空服员们,躺在垫子上等待天明。摄:徐翌全/端传媒

站出来,台湾劳工权益需要声张

星期四深夜,在教育界工作的于先生抱着1岁多的孩子出现在华航罢工现场,陪伴自己在华航工作的空服员妻子,这是一家人难得的相处时间。于先生说,这个月妻子的工作变得非常忙碌,在家陪伴孩子的时间也变少了好几天,每次妈妈一回家,年幼的孩子便会变得非常黏妈妈。“他也知道,妈妈每次一离开就会很久,母子相处时间很短。”

于先生表示华航在购买新飞机,加开新航班的同时,并没有增加人力,压缩了原本工作人员的工时,劳动条件越来越差,所以才有今天这样的罢工发生。除了支持妻子之外,于先生说,之所以出来声援罢工,也是因为台湾的劳工权益需要努力的声张。“如果大家都漠视这样的事情,台湾的劳动条件只会越来越差。”

空服员被问及是否担心因为罢工失去工作时,林小姐说“我们经过投票,合法取得罢工权,公司没有任何理由解雇我们。”至于是否害怕公司秋后算帐,陈小姐表示“我们个人力量不够大,但是现在我们有两千多人一起争取劳动权益,公司要秋后算帐,就资遣我们这两千多人吧!”

就接下来的罢工行动,林小姐和陈小姐表示已经希望公司能够主动尽快出面协商,但如果没有,她们也做好了长期抗争的准备。

陈小姐说自己的同事已经被要求长班凌晨回到台湾,晚上马上得再上班。加上现在报到地点改成桃园,扣下交通时间,空服员的休息时数更少,“资方就是这样给我们前后克扣休息时数啊!”

在华航任职将近4年的陈小姐说,公司因为不补人力,每个航班机组人数不足,“像我的班,几乎每次都少两个组员。”

陈小姐明天凌晨原本有班,但她说她不去了,要留在罢工现场。“因为公司只会一直骗我们,之前84-1条款,公司说不会影响休息时数,长班回来还是可以休24小时。结果现在已经出现长班(飞十几个小时)回来,只让你休14小时就要你上班。”

陈小姐说自己的同事已经被要求长班凌晨回到台湾,晚上马上得再上班。加上现在报到地点改成桃园,扣下交通时间,空服员的休息时数更少,“资方就是这样给我们前后克扣休息时数啊!”

时间到了周五凌晨零点,工会宣告的罢工时间正式开始。林馨怡连同几位工会干部来到桃园机场,“劝说”仍然上班出勤的同事,希望他们响应罢工行动。此时,一班飞东京和另一班飞旧金山的机组员出现在大厅。尽管他们一路低着头快步向前,但工会干部还是认出了,空服员绝大多数是日本籍;再者,原本一班飞机只有一位“事务长”和一位“客舱经理”,但这两班组员,穿着高阶干部制服的不只两位。最后,两组机组员的人数,只刚刚好能够符合起飞的规定。

这种种迹象说明了这两组机组员其实是华航“凑”出来的,以致于日籍空服员被当台籍用,客舱主管得做基层空服员的工作。

林馨怡一行快速走到他们身边,高举标语,喊着“请拒绝执勤,加入罢工”的口号。这两小队人马都由机师带领,低着头快步走过自己“同事”身边。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同一艘船”,或者说“同一架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