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之后,除了检讨火灾成因和迷你仓的安全问题,迷你仓的社会意义以至文化意义,亦同样不能被忽视。」

牛头角淘大工业邨第一座时昌迷你仓发生四级大火。
牛头角淘大工业邨第一座时昌迷你仓发生四级大火。摄:卢翊铭/端传媒

近日,位于牛头角的工厂大厦淘大工业村第一座发生四级火警。消防人员扑救108小时才能救熄,但大火已夺去两名消防员的生命。这场冲天大火成了城中话题,而话题的焦点自然是扑灭火灾的策略是否得宜,以及监管旧式工厦和迷你仓的相关问题。暂时还好像未有针对迷你仓本身的讨论,但这场已夺去两名消防员宝贵生命的火灾,如果有丝毫正面作用,那就只能是它让我们重新直面迷你仓的存在和意义。在火灾之前,政府部门以至香港社会,对迷你仓不闻不问;火灾之后,除了检讨火灾成因和迷你仓的安全问题,迷你仓的社会意义以至文化意义,亦同样不能被忽视。

有关火灾的新闻片段,有消防处的人员解说灌救如何困难。原来肇事单位内用铁皮间成二百多间迷你仓,全部都上了锁,消防员必须逐间破门才能灌救。虽然全港合共有多少个经营迷你仓的工厦单位,暂时仍无法掌握,但印象中,荃湾、葵涌、新蒲岗、牛头角、观塘、柴湾等曾是香港工业生产基地的地区,自从香港的工业北迁,空置的工厂大厦不少都改作迷你仓。淘大工业村的一个单位竟然划分成二百多个上了锁的迷你仓,全香港的迷你仓数目,恐怕以数十万计。为什么迷你仓在香港的工业北迁后,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

同样是火灾的新闻片段,受访者则是一般市民:该名市民表示,每年冬季过后,由于家居狭小,唯有把过冬的被铺和御寒衣物全数寄存于迷你仓里,这受访市民的做法相信也是不少人的惯常做法。亦即是说,迷你仓成了香港狭小居所的伸延,迷你仓迅速冒起的现象,其实是以私人市场的力量来解决多年来被政府忽视的居住问题。

当迷你仓成了不少市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设施,政府有关部门却对迷你仓不闻不问,甚至不知不觉。铅水问题和南丫岛海难分别暴露了个别政府部门玩忽职守,但刻下这场迷你仓的冲天大火暴露的,却是整个政府对市民的生活需要似乎一无所知。当消防处人员向记者描述火灾现场,间有二百多间迷你仓的情况时,该名人员的口脗有如发现新大陆般。

迷你仓不只是安全问题

迷你仓绝非新鲜事物,但很明显,相关的政府部门,如屋宇署、地政署等对迷你仓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更遑论关心其安全问题。而迷你仓本身清楚说明,解决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需要,往往涉及空间重新间隔,迷你仓便不过是把空置的工厂大厦单位间成数以百计的小仓库。火灾过后,社会必定十分关注迷你仓的安全问题,但这场夺命火灾除了令人关注安全问题,更令人认识到空间间隔的重要;毕竟迷你仓是否安全,恰好跟其间隔是否合理的问题不能分割。

谈到空间,最常听到的是“有空间”或“没有空间”;但空间却不是“有”或“没有”,空间的特征在于空间必定包含某种特定的间隔或布局,即是说,但凡涉及空间的问题,首先要注意的是当中包含的特定间隔是否合理。

迷你仓的出现和迅速发展,除了是香港的工业北迁,遗下空置的工厂大厦,洞察商机的商人于是物尽其用之外,更因为香港整体的城市空间间隔不合理。政府官员不断重复“香港地少人多”的论调,但另一方面,民间团体“本土研究社”却根据政府发放的卫星图片,计算得出有过千公顷棕土。此外不同媒体更不断揭发有不少官地长期被有权有势者霸占,亦有不少以短期合约租出的官地。

“香港地少人多”的讲法,看似不证自明,但由政府成立的市建局,拿著“尚方宝剑”拆掉一个又一个旧社区后,新建的却往往是市民大众难以负担的豪华住宅。在市建局的推土机多番出动后,租金相对廉宜的旧社区已所余无几,不少受市建局重建项目影响的市民只能租住租金呎价直逼豪华住宅的市区“㓥房”;不难想像住在这些挤逼“㓥房”的租户,也会成了迷你仓的租客。

因此必须重申,迷你仓涉及的不单是安全问题,更涉及香港整体城市空间布局和间隔的问题。

迷你仓中被隐没的收藏意义

另一方面,根据媒体报导,储存在火灾现场的除了有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用品外,更有漫画爱好者的私人珍藏。以笔者所知,香港不少爱书人亦因为住所狭小,唯有租用迷你仓存放大部分书籍。其他喜欢收藏不同物品的人士,相信也要租用迷你仓。

本身也喜欢收藏(尤其是插图本儿童故事书)的思想家班雅明,把收藏家比作城市的拾荒者。价值连城的画作或艺术品,人人都知道值得收藏,但现代城市每天掉弃的物品如恒河沙数,这些被掉弃的物品却曾经都是“供奉”在格局有如画廊的商场商品。班雅明所说的收藏家,就是那些认识到这些被掉弃的物品,曾经被人当成是艺术品的人。他们固然是不折不扣的城市拾荒者,但正如所有拾荒者把别人掉弃的物品循环再用一样,把收藏家比作城市拾荒者的意义,在于指出收藏家的作用无非是重新把物品原有的意义展示在别人眼前。把收藏家比作城市拾荒者的意义因而丰富了收藏的意义:因为收藏不纯属个人喜好,而是重新展示被人遗忘和遗弃的价值,就如个人的藏书,除了说明个人的喜好,亦必定同时说明特定年代社会关注的课题。

香港现时发展得有如星罗棋布的迷你仓,存放了不知几许收藏家的藏品,但凡收藏的物品必定依据一套秩序,此举一方面是收藏者为一己的藏品赋予另一重意义,另一方面则是方便收藏者本人,有需要时不加思考便能取出某件藏品。因此收藏的举动必定同时把物品赋予一套秩序,这套秩序和物品原有的意义亦必须展示于人前,才能得以彰显。但香港一般的居所狭小,能够把自己的藏品展示于人前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被迫把一己的藏品存放在迷你仓里,收藏的意义亦因而隐没了。

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爱德华‧苏雅(Edward Soja)等笼统被归类为“批判地理学”的学者们,最大共通点就是强调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往往集中表现于不合理的空间布局和由此而洐生的空间关系。

今日香港“遍地开花”的迷你仓,埋没的除了是个别知名人士的收藏(人们只听闻他们的名贵藏品,却难得有机会见到),更埋没了数之不尽的城市拾荒者的藏品。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些所谓藏品不过是被掉弃的物品,根本没有收藏价值,存放在迷你仓里只是个人的偏执,谈不上埋没。但真正的问题是,不久之前,当香港的城市空间布局还不至于一面倒地向大财团倾斜时,城市拾荒者的藏品并非没有机会展示于人前。

笔者曾批阅一份学生论文,文中指出深水埗鸭寮街的地摊除了售卖二手电子零件,亦有个别摊贩专门售卖古玩或各类家居装饰。论文的作者专门访问这些摊贩,得悉这些古玩或各类家居装饰往往来自区内的人家。一般的情况是家中的男性家长去世,其亲属赫然发现一批刚去世的亲人生前暗中收藏的古玩或家居装饰。由于家中的其他成员对这些古玩或装饰物不感兴趣,于是整批卖予鸭寮街的小贩摊挡。虽然这些摊挡只是地摊,但起码可以把一位刚去世的城市拾荒者生前的藏品展示人前。由于这些藏品是对藏品不感兴趣的家人整批卖出,地摊标出的物品价钱亦因而十分廉宜,吸引其他城市拾荒者定期巡视。鸭寮街的小贩地摊属于一个对小贩相对宽松的年代,不似得现时香港的“小贩扫荡队”所采取的赶尽杀绝手法。后者固然成了财团的“马前卒”,但亦成了现时香港那种绝不合理的空间布局的护卫员。在“小贩扫荡队”日以继夜巡逻的情况下,城市拾荒者的藏品已不可能在小贩的地摊上展示于人前,只能埋没在迷你仓里。

向城市拾荒者致意

一场迷你仓大火已经过去,社会的焦点不外乎是起火的原因、两名消房员殉职的不幸事件能否避免,和迷你仓的安全问题。或许个别媒体会留意在火灾中付至一炬的物品,有多少是知名人士的贵重藏品。至于香港城市空间布局的问题,恐怕是过于迂腐了,而城市拾荒者的收藏更是不值一提。

事实上,班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面对著堆积如山的城市垃圾,本想停留下来捡拾当中还是完好的物品,和收复一些破碎的物品,但“进步”的风暴却把天使吹走。班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也不过想当一名城市拾荒者,这是多么卑微的想法!

淘大工业村里的迷你仓不知包括了几许城市拾荒者的藏品,或许这场大火对这群城市拾荒者而言未尝不是一次解脱,反正存放在迷你仓里的藏品在今日香港那种对大财团倾斜的空间布局下,绝对没有机会展示于人前,现在焚毁了便也一了百了!不过我们这些不受火灾影响的旁观者,除了哀悼两名殉职的消防员和向全体勇敢救火的消防员致敬之外,难道不应对香港众多的城市拾荒者致意吗?

更重要的是,现时的特区政府有可能因为根本无力有效监管迷你仓,索性藉这场火灾加强取缔迷你仓。此举只不过为了方便,但倘真如此,却必定会加剧今日香港极其不合理的空间布局,我们这些“旁观者”亦必须警觉!

(马国明,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客座副教授、香港文化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