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ISIS 有一个历史,那个历史的第一章,应该追溯到12年前,位于伊拉克南境的美军监狱布卡营。」

图为2009年3月16日,囚犯在美军监狱布卡营(Camp Bucca)中祈祷。
图为2009年3月16日,囚犯在美军监狱布卡营(Camp Bucca)中祈祷。摄:Dusan Vranic/AP via Imagine China

6月,奥兰多夜店与土耳其机场的血案的震撼,还在许多人心中;才进入 7月,孟加拉、伊拉克与沙乌地阿拉伯等穆斯林为主的国家,也爆发一连串恐攻,也都指向 ISIS (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al-Sham,中文常称伊斯兰国,但被指为造成伊斯兰教污名)。2015年全年,这类归类为“ISIS 式恐攻”(不必然与其组织有直接关系)的行动,在全球夺走超过一千人性命;而2016才过一半,业已造成760多丧生。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恐惧。

这种席卷全球的恐惧如何开始的?如果 ISIS 有一个历史,那个历史的第一章,应该追溯到12年前,位于伊拉克南境的美军监狱布卡营(Camp Bucca)。

布卡营监狱其实是基于人道理由而建的。里头的基础设施类似我们可想像的现代监狱。但即使是如此,在这座“人道”监狱里的犯人,夜晚却做著许多非人道的噩梦──那些不请自来、强加在他们身上、关于“中东战火”的回忆,那些在第一世界被设定为,只能透过媒体与萤幕层层保护下,才被观赏的生灵涂炭戏码。那些在第一世界被称为“恐怖攻击”,在中东几十年来却天天上演的疼痛与剥夺。

这是位于在伊拉克南部、靠近科威特边界的一个名为 Garma 的小镇里的一座大型监狱。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后被建造,2004年开始接收从阿布格莱布监狱( Abu Ghraib prison,现称巴格达中央监狱)来的犯人的大型监狱。

而阿布格莱布监狱,则是那个美军与 CIA(中央情报局)多次违反人权虐待刑囚的地方。

美军暴力的象征

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与美联社于2003年率先披露,在阿布格莱布美军监狱,伊拉克籍与他籍犯人会被美军殴打、被美军绳子勒住脖子在地上拖,被美军刑求、强暴、鸡奸、谋杀。或被美军强迫脱光衣服,在所有人面前手淫。或被美军全身扒光后,被要求多人裸体缠绕成一座人体金字塔,供美军取乐。

当年,小布什总统把这些骇人听闻的美军虐囚事件,当成是意外的偶发情况。但是根据国际组织包括人权观察( Human Rights Watch)、国际特赦、红十字会反复的调查,这些虐待犯人的行为并不是偶发事件,而是美军监狱中大规模的虐囚模式。

不忍卒睹的虐囚照片流出后,引起了国际哗然,登上《经济学人》杂志封面。小布什政权此时已经不得不出面回应世界各地的谴责声浪。阿布格莱布虐囚罪行让美军在国际上颜面尽失,而新的布卡营是他们试图雪耻的新模范监狱。 他们把超过7000名阿布格莱布犯人转移到布卡营,并且提供稍微比较人道的囚犯环境。犯人有热的食物可以吃,较好的住所,较多的医疗照顾,甚至有课程可以学习 。

但布卡营无法阻止阿布格莱布成为美军暴力的象征。阿布格莱布的记忆随时提醒著囚犯,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外来侵入者之阶下囚的耻辱。美军或许可以提供稍微人道的囚犯生活,但是他们无法合理解释伊拉克人沦为囚犯的原因。

“越反越恐”的反恐战争

多少伊拉克籍人的生命,因为一场荒谬的战争,将他们从过去熟悉的世界中拔除;而这一切很难说只是因为一个遍寻不著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如果美军是为了报复911事件,要打倒盖达组织,为什么把伊拉克牵扯进来呢?盖达组织不在这。

这场荒谬的战争最后还是发生了,当时甚至获得多数美国民众的支持。这与后来民众越来越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态度相比,当然讽刺。但是最讽刺的效应,莫过于越反越恐的反恐战争。在伊拉克战争之前,盖达组织在伊拉克境内完全没有势力可言。伊拉克战争之后,拉登(宾拉登)的势力长驱直入,盖达组织在伊拉克不但被建立起来,甚至最后突变成为远远超越盖达的恐怖国家:自己号称为“ ISIS ”的IS。

反恐战争如何“越反越恐”,恐怕没有比“ ISIS ”更精辟的注解。

已经有太多观察者指出:侯赛因(海珊)政权垮台后的权力真空,让长期敌视西方强权的异议分子,有足够的合法性与空间动员运作──特别是在美军占领伊拉克后执行大规模逮捕、刑求,建立魁儡政权,执行过度偏袒的宗派政策,造成高度族群对立的社会气氛之后。这段时间,我们看到扎卡维(al-Zarqawi),也就是在伊拉克建立盖达组织并系统性策划新一波逊尼什叶斗争的领头人,开始得到大批跟随者。

扎卡维来自约旦,正是在伊拉克战争后,来到伊拉克与盖达高级军官会面,安排武装分子从叙利亚入境伊拉克,有计划地进行一系列的残酷行动,把伊拉克抵抗美军的军事武装转变成逊尼与什叶的对战。扎卡维的激进行为让盖达组织的总部感到反感,希望他适可而止。但在伊拉克战后社会急速崩解的情境中,冲突情况加速恶化。此时, ISIS 的种子已经从激化的伊拉克盖达组织中播撒出来。

然后,我们来到了伊拉克战后的美军监狱。

图为2008年5月20日,伊拉克囚犯在美军监狱布卡营(Camp Bucca)内散步。
图为2008年5月20日,伊拉克囚犯在美军监狱布卡营(Camp Bucca)内散步。摄:David Furst/AFP

ISIS 领导人的孕育地

今日大部分的 ISIS 高阶资深领导阶层,都曾经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待过伊拉克境内的美军监狱。其中布卡营可说是 ISIS 的诞生地。

ISIS 的终极领袖 Abu Bakr al-Baghdadi 在那里待了五年之久。在他2009年出狱之前,他颇受美军尊重。他是个安静的人,但总能在不同阵营之中斡旋,当作和事佬。在他入狱前就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一名宗教学者,会在清真寺领导祈祷,但基本上是一个沉默寡言、反对暴力的人。由于 al-Baghdadi 不会哗众取宠或爱出风头,在他坐牢期间,没有任何美军或伊拉克犯人可以预测到,他未来会有一天变成 ISIS 的埃米尔(أمير ,念作 Amir,统率他人的人)。

ISIS 的第二号人物 Abu Muslim al-Turkmani,也待过布卡营。他原本是侯赛因政权底下的一名中校(lieutenant colonel)。其他也待过布卡营的领袖还有 Haji Bakr、Abu Qasim,以及 Abu Ahmed 等。前前后后,至少有九个今日属于高阶 ISIS 领导者,都来自布卡营。

今日已经是 ISIS 资深指挥官的 Abu Ahmed 曾经告诉英国《卫报》:“如果伊拉克境内没有美国监狱,现在就不会有 ISIS 。布卡营是一个工厂。它成就了我们所有人。它建构了我们的意识形态。”

在美军监狱,这些未来会变成 ISIS 领导的人们,以前所未有的共同受难形式相聚,策划著他们未来的行动。他们不必担心自己在监狱外头行踪被揭露,而被刑求入狱──因为他们已经被逮捕。他们有著全世界的时间,坐著、盘划著未来的组织。美军监狱成了组织网络最便捷的场所,成了孕育 ISIS 的温床。

ISIS 的兴起当然复杂,布卡营只是其中的第一章。沙地阿拉伯(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子们,赞助过很多极端逊尼派分子,且美国仍然荒唐地与前者保持盟友状态。美军也在叙利亚供给了很多武器抵抗阿萨德政权,不少最后都流入 ISIS 。叙利亚内战,的确使得 ISIS 势力得以扩大;更不用说新冷战秩序下,还有俄罗斯与伊朗分别为其不同利益而选择性插手。这些复杂的条件牵动伊拉克战争的后续,但他们不会抹灭一个事实:伊拉克战争是最关键的 ISIS 诞生点。

伊拉克战火中的命运共同体

主张“伊拉克战争促使 ISIS 兴起”,不是一种危言耸听,而是一种政治时机的分析── 一种涵盖资源动员与认同建构的分析。这些分析指出,美军发动的伊拉克战争与其后的政权汰换及对什叶派的偏袒所创造出的政治社会空间,让试图抵抗与被监禁的人群有了命运共同体的经验;而这个被伊拉克战火淬炼出的共同体,涵盖了原本反对暴力的宗教学者、侯赛因时期的伊拉克军官、有 Baath (复兴党)色彩的伊斯兰苏菲主义信徒,甚至只是一般的逊尼派青年。旧的伊拉克国族情怀调包成为一个以宗教为名、实则行专极端统治的意识形态。

这个命运共同体当然不是没有历史的。它见证了阿布格莱布的虐囚。它见证了波斯湾战争与经济制裁。它见证了西方列强同时卖军火武器给两伊战争的双方。它见证了自己的主权要透过英国、法国来决定;见证了抵抗鄂图曼帝国后,阿拉伯人并没有真正独立。这个命运共同体,日后自称为 ISIS 。而我们对它的理解如此有限,通常只能看到它刻意要我们看的,夸张、血腥的肤浅画面。

但至少我们知道它诞生的背景。

2015年10月,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承认伊拉克战争与 ISIS 的崛起有关后,一位住在西巴格达的居民 Jihad Mohanned 对卫报的记者说:“这么明显还用说吗?真的不可能有其他结论。没有美军入侵伊拉克,就不会有 ISIS 。就这么清楚。”

不必要的战争,与穆斯林的苦难污名

2016年7月6日,英国公布《伊拉克调查报告》(The Report of Iraq Inquiry),指出前首相贝理雅“高估侯赛因所造成的安全威胁”,追随美国前总统小布殊,僭越联合国职权,发动了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那场战争遗留的仇恨,与在全球带来的恐惧,这是这个时代最刺骨的教训。而最直接承受这些后果的人们,正是每日活在中东的穆斯林老百姓,以及全球各地因为 ISIS 的暴行而被联想在一起、进而受迫害的穆斯林。

7月6日巴格达惨烈的恐怖攻击,发生在穆斯林最重要的节日开斋节,造成两百多人丧生,却没有引来举世哗然,华语世界更近乎安静无声。这些恐攻摆在许多全球公民眼前,却还是看不见。世界不公平的哀悼阶序,再次彰显。

同时,ISIS 在过去几个月间不断丧失其领土以及统治权。换言之,这一系列恐怖攻击的行动显示的不是其威力增强,而是实力衰弱。当 ISIS 实质控制大片领土时,国家行政比起边界战争重要,在其他国的恐怖行动也相对减少。但当 ISIS 开始丧失实质领土时,其制造危机、操控新闻、玩弄全球媒体,却成了其最便利的手段。

不幸的是,主流媒体仍然随风起舞,不时赞扬美军对战 ISIS 告捷,忽略了美军正是其之所以兴起的原因。同时,各类媒体渲染 ISIS 之血腥,加深了世人对伊斯兰的错误简化刻板印象,阻碍人们对穆斯林人民的遇害滋生同理心,也造就各种电视、平面、网路社群媒体,对欧美以外地区屠杀惨案的持续漠视。

(赵恩洁,台湾国立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