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没有见过穆斯林的恐伊斯兰,没有见过阿拉伯人的恐阿拉伯,没有见过难民潮的恐难民。」

特约撰稿人 林蔚昀 发自波兰

2016年1月23日,波兰格但斯克,人们参与一个反对移民示威。
2016年1月23日,波兰格但斯克,人们参与一个反对移民示威。摄:Michal Fludra/NurPhoto via AFP

比利时布鲁塞尔连环爆炸、土耳其机场受袭、法国尼斯卡车冲撞人群、德国火车袭击事件……随着2016年一连串恐怖袭击事件发生,欧洲反难民情绪大爆发。

事实上,早在去年法国巴黎恐袭发生后,东欧国家波兰便表示,在安全无法确保的情形下,不会接纳欧盟决定的难民配额。

最新民调显示,波兰有七成人反对接受难民。社会学家泽雅德‧阿布‧萨勒(Ziad Abou Saleh),出生成长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1983年前往波兰弗罗茨瓦夫(Wrocław),自2001年起在波兰各高等院校授课。

访谈中,他提到了八九十年代外国人与波兰社会的融合。而对于现今波兰人对难民的排斥,他强调说,这些恐惧绝大部分是被“塑造”出来的,是由残缺不全、错误、甚至充满谎言的资讯所引起的。

问:住在波兰三十多年,你觉得波兰是个对外国人友善的国家吗?波兰人对外来人以及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包容度高吗?

答:作为一个男人、丈夫、父亲,从个人的角度看,我很确定波兰是一个对外国人友善的国家。

作为一个移民,从文化的角度看,我觉得波兰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容易讨生活的地方。甚至很可惜地,对波兰年轻人来说,这个国家也是这样的存在,更别提移民了。

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我长期观察波兰不凡的政治─经济转型实验:波兰戏剧性的历史来自强大邻国的压力;不知该如何为国家和人民着想的政治人物,实施了许多让美好计划破产的决定。

在这样的国家,波兰人能感受到人们不信任彼此,经常走旁门左道;社会失范,各种国家机能不健全;医疗水准低下,薪金又低;教堂扮演着不合适的角色;客观媒体缺乏,国际情势令人无法理解。

目前,许多波兰人对自己的同胞都无法包容。这样看来,也许他们无法包容外人也是正常的。毕竟当你自己都没办法接受自己,你要怎么抱着友好的态度看待别人?

问:目前波兰的叙利亚难民非常少,但是为什么却存在着对难民的恐惧与反感?波兰右翼组织“国家激进阵营”(Obóz Narodowo-Radykalny)等组织的意见可以代表大多数波兰人的观点吗?

答:波兰人并没有许多机会,接触不同的文化。好几个世代以来,他们始终在一个有同样心态、同样习俗、同样宗教的文化中。这样情境下生活着的民族,是迷失的。

缺乏对“异己”的了解和直接接触,人们无法批判性地评判他们所听到的关于阿拉伯人的讯息。此外,我们也缺乏一套系统的知识,来告诉我们中东地区发生的事件、阿拉伯人与他们的文化。

这让人们更容易接受刻板印象,也就是非常简化拼凑的“难民─穆斯林─恐怖分子”的形象。当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待理想的人道主义,它就会和叛国、背叛欧洲价值、对自己的国家民族进行道德犯罪看起来没两样。

许多波兰人认为,难民的出现必定会使犯罪率上升、社会风俗败坏、国家陷入灾难。最近在波兰,我们也可以观察到,人们对外国人的反感甚至敌意开始增加,种族攻击事件也越来越频繁。

然而,这却是没有见过穆斯林的恐伊斯兰,没有见过阿拉伯人的恐阿拉伯,没有见过难民潮的恐难民。

极端团体反难民与外来人的行动(包括“国家激进阵营”的游行)其实是受到一小部分人的鼓吹。依我之见,这些人不知道该如何在自己的国家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无法说出他们实际上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猜除了挫败感之外,原因之一可能是想要在媒体上出名的欲望。

问:在这次的难民潮之前和之后,波兰人是怎么看待移民/难民的?他们的态度有改变吗?

答:我清楚记得八零、九零年代的交界点 ── 那时候我是弗罗茨瓦夫(Wrocław)外国学生委员会的会长。在弗罗茨瓦夫的高等院校中,有1500到2000名的外国学生,而在整个波兰有25000到30000名外国学生。

大部分的外国学生是伊拉克人、叙利亚人、突尼西亚人、阿尔及利亚人、摩洛哥人和巴勒斯坦人。没有人害怕他们,他们之中许多人融入了波兰社会,在这里成家立业,直到今天都还一直在波兰生活与工作。

我那时候觉得,接触自己从来都不熟悉的文化、心理、习俗是很有趣的。我们对彼此来说都很有吸引力,最重要的是,这些好奇心都伴随着善意。日常生活中,我也很难察觉到有什么针对外国人的负面观感,或是更狭隘地说 ── 对阿拉伯族群的负面观感。

我见证过也参与过许多艰难且具有创伤性的事件,有些事件令人费解。但是像我们今天在波兰看到的事件,我却从未经历过。我没有预期到波兰人对难民这样反感。我甚至注意到社会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聚集了多数人的、同仇敌忾的联盟。这个敌人与其说是真实存在,不如说是假想敌。

2015年9月12日,波兰华沙,右翼示威者在一个反对移民的游行中叫喊口号。
2015年9月12日,波兰华沙,右翼示威者在一个反对移民的游行中叫喊口号。摄: Janek Skarzynski/AFP

问:据你所知,在波兰的历史中有没有过类似的针对外人/异己的恨的浪潮?当时的背景是什么?

答:人们常常说波兰是一个没有火刑的国家。这指的是当欧洲被宗教战争席卷,大量异教徒被谋杀的时期。和许多大量进行宗教迫害的国家比起来,波兰在那时候确实是一个相对来说平静、有包容性的地方。

甚至在艰困的历史事件中(例如战争或者奴役),波兰人也未变成一个对某个特定对象充满敌意的民族。因此,我们不能说,波兰历史上曾经有过充满大量憎恨的时期。

但是当我们不只分析事实,而是把观点也纳入的话,评价就没有那么正面了。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清楚明了的歧视,它的牺牲者有吉普赛人,也有犹太人。这个现象在战间期(译注:第一次大战和第二次大战之间的二十年)特别明显。报纸上有许多明显的反犹言论,这样的观点是当时波兰人心态特征之一。

然而我们必须记得,不管波兰人对犹太人的敌意有多深,都没有让他们成为大屠杀的共犯。不只如此,有时候在战前怀抱反犹观点的人,在战争期间反而协助犹太人藏匿,躲避纳粹。

所以,对犹太人进行谴责,但是同时把他们当成人来拯救,这是可能的。同样的,没有和穆斯林接触,但是又对穆斯林怀抱敌意,这也是可能的。嗯,这又是波兰人众多矛盾的其中之一吧。

问:面对异己和外来人的恐惧及反感,对今天的波兰来说会是个问题吗?

答:我知道有些人很轻易地就说,这种有明确对象的恐惧和反感对波兰人和他们的国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我的看法却不同。

在波兰,对难民的恐惧绝大部分是被“塑造”出来的。当人们听到“难民”或“移民”二字,他们经常会有情绪上的反应,也会有敌意的态度。这些感觉其实主要是由残缺不全、错误、甚至充满谎言的资讯所引起的。

目前在波兰出现难民(尤其是大批难民)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在难民想要前往的国家之中,波兰不是首选。波兰政府提供给潜在难民的生活条件(包括社会福利条件)非常低,难民想要在这里生活会比在西欧困难许多,

几千名难民来到波兰的纯理论可能,却在波兰引起了这么广泛的焦虑不安。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主要的问题倒不是在移民,而是在本地人身上。恐惧和反感是脆弱、缺乏自信的征象,而恨则是表现内在不安的形式之一。如果事实正是如此,那么简短来说 ,当我们在谈论难民的时候,我们主要在谈论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在成熟的社会中,当人们遇到和他们不同的人,他们可以去验证、检视原本的想法。当他们的想法经过修正、改变,新的想法有机会留存下来并且增强。但是在分裂的社会中,一切都会软化、变形、死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们不能轻忽社会的恐惧及怀疑。我们必须支持宣传远离仇外的计划,要为“支持某事”而非“反对某事”团结,试着在日常生活中当一个爱国者。我们要了解,尊重自己的国家和对他国怀有敌意而攻击,是背道而驰的。

我希望我们能依据理智和经验来做人处事,少听政治人物的建议, 他们的言行通常会带来混乱。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想。但是关于难民的讨论,如果我们认真地进行,何尝不是一个自省的机会?它让我们思考自己有什么样的渴望与可能性,然后在世界上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问:依你之见,波兰政府和社会应该怎么面对难民/移民,以及仇恨所带来的问题?

答:接收难民不只是完成欧盟的义务,而是完成一项面对逃离战争的人们所该尽的道德义务。各国政府应该提供帮助,说服社会大众采取行动。所有没有遭受战争威胁的国家都应该这么做,包括波兰。国际组织也是一样的。

帮助难民代表责任感和成熟度,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对于被拯救的人,好处不用说。但是,从长远来看,对政府以及克服困难的社会也有益处。在危机情境中,我们可以检验政府的结构、行动程序是否有效率,这会让它的内部运作更强大。

现阶段,我认为最基本的是要改变公众的讨论 ── 必须把最常被提及的安全问题、恐怖主义问题、还有许多难以预料的问题带到比较正面的论述上。

我们要谈论现实和潜在的威胁,但是也要谈人类的命运和需要: 当一群经历过战争的移民到来,社会和经济会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当我们敞开怀抱,面对和我们不同的、陌生的文化,我们又可以创造出什么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