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田径、篮球、棒球等竞赛,选手能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升高,好的射箭选手只能沉稳内敛。」

端传媒记者 蒋金 发自新竹

林诗嘉(右)谭雅婷(左)在2016里约奥运获得射箭铜牌。
林诗嘉(右)谭雅婷(左)在2016里约奥运获得射箭铜牌。摄:徐翌全/端传媒

第4局,意大利女子射箭队的手感烫到不行,4支10分箭加上2支8分箭,56分。

但领先的中华队没有被吓倒,前5箭射下47分,最后一箭在林诗嘉手上,只要射中9分,铜牌就落袋。

太阳很烈,站上发射线上的林诗嘉,弓把挟握在她左手的大姆指和食指之间,右手开弓,紧绷的弓弦压上她的脸,像要把这张清秀的面孔左右切开,扣住箭尾的右手食指关节顶着下颚,茧磨擦着茧。

弓一拉开,原本全场观众如雷的鼓噪与尖叫,一瞬间安静下来。汗水滴落到肩上那一刻,刚刚放出去的箭,直直的插上代表9分和10分的黄色靶心。

林诗嘉转身和谭雅婷、雷千莹抱在一起,倪大智教练像爸爸一样,张大双手把“女儿们”圈起来。在里约奥运射箭场上,三位台湾女神箭手,在团体射箭赛夺下一面铜牌。这是继2004年雅典奥运之后,台湾女子射箭队第二次拿下奥运铜牌。

对倪大智教练来说,这面铜牌意义非凡。因为三位射箭队员里,除了老大姐雷千莹,另两位林诗嘉和谭雅婷,都是新竹富礼国中射箭队第一届的学生。富礼射箭队由倪大智一手创立,这面铜牌,他足足花了12年打造。

一个念头成就一支队伍

“倪大智,你帮我办一支射箭队吧!”说话的,是富礼国中校长蔡慧娇,时间是12年前。

富礼国中位于新竹市香山区,背靠山丘,座向朝山渔港。这个夹在山与海之间的郊区学校,不少学生来自弱势家庭。蔡慧娇想,学生的背景既然已经属于弱势,学校资源也较少,为争取学生多元发展的空间,体育可能是一条出路。一转念,她把报到不久的倪大智叫到办公室来,开口希望他办一支射箭队。

富礼射箭队由倪大智教练一手创立,这面铜牌,他足足花了12年打造。
富礼射箭队由倪大智教练一手创立,这面铜牌,他足足花了12年打造。摄:徐翌全/端传媒

射箭运动在新竹很有一段历史:倪大智毕业于新竹高商,这也是一所培养一流射箭选手的学校。倪大智的教练林圭璋,1973年起投入射箭运动,曾经是1992、96年奥运射箭队教练。2004年在雅典奥运射铜牌的施雅萍就是林圭璋的学生。

倪大智文化大学毕业后,和同期大多数的台湾射箭选手一样,因为没有职业射箭队能够再发展,他选择了教职,到富礼国中当体育老师。原本也不特别想在射箭上有什么发展,没想到蔡慧娇校长一句话,又让他重回射箭场。

但是,倪大智要的不是“教射箭”,而是想要锻炼出一流的射箭选手。要打造一流的射箭选手,最好在小学招生,而且只要五年级和六年级。最后,男生、女生性格很不同,男生容易吵吵闹闹,女生则心思比较细腻,倪大智考虑之后,决定只收女生。

富礼国中女子射箭队就这么成立了,但队员是在隔壁的“朝山国小”招的,有兴趣的女生都欢迎来报名,没有其他资格限制,“当时能招到队员来,就阿弥陀佛了,”倪大智说。

当时,林诗嘉就在朝山国小就读六年级,谭雅婷五年级。

“读书对我来说很没有成就感,”谭雅婷说,“但是我非常喜欢运动。”看见报名射箭的机会,她心想,“哇,好像拍电影,我一定要来玩这个(射箭)。”林诗嘉和她一样是喜欢待在操场的孩子,练过田径、手球,但没听过“射箭”,一时好奇就报名参加。

她们和其他孩子一起被叫去办公室,那是她们第一次看见倪大智。倪大智说着,训练一定要准时到,和队上许许多多规定。回忆进到队上,谭雅婷笑说,“哇,跟我想的不一样。”原来,射箭并不是“好玩”的事情。

早上7点,孩子们要到富礼国中练习,再回朝山国小上课,下课后排队走到富礼国中训练到晚上,不仅少了其他玩乐时间,这个训练的期间,更是“乏味”。为了保持好手感和体能,伏立挺身、仰卧起坐、跑步,单手撑地。每天跑10圈操场,练箭5小时,一整年只有除夕下午和初一休假,她几乎没有童年生活。

田径、篮球、棒球等,选手在比赛时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升高,可能会带来更好的表现,但是,这对射箭完全是大忌。好的射箭选手,需要有“沉稳内敛”的特质。

倪大智

虽说是为了“玩射箭”来的,但学员在前3个月根本摸不到弓箭。倪大智要她们先练“规矩”。

倪大智说,动态运动例如田径、篮球、棒球等,选手在比赛时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升高,可能会带来更好的表现,但是,这对射箭完全是大忌。好的射箭选手,需要有“沉稳内敛”的特质。

“那时候,每天都发脾气,讲很多次都听不懂,”倪大智回忆起,当时孩子在活泼捣蛋的时期,要她们懂得规矩礼貌,是他一开始最困扰的。他一双眼睛,每天盯着她们的情绪表现,一有过激行为,马上念几句。例如小学的林诗嘉,有副“菜市场叫卖”的大嗓门,在自己教室里讲话,隔壁教室的谭雅婷也听得到。“你给我气质一点”,倪大智总是念她。

富礼国中射箭队的学弟妹们在练习棚暖身。
富礼国中射箭队的学弟妹们在练习棚暖身。摄:徐翌全/端传媒

他也要求孩子做任何事要“到位”。例如将角落扫干净、东西摆放整齐,并放回原位,藉此训练孩子们的“细腻”程度。

锻炼情绪的同时,初学者开始练基本动作,第一个动作是“转手”:学员们站在墙壁旁,用手掌撑住墙壁,掌心贴着墙壁,运用手臂的肌肉,将手臂往外转。要学会快则一个星期、慢则三个星期至一个月。

学会“转手”以后,倪大智才让学员们拿“橡皮带”。橡皮带是“塑基本型”的练习工具。所谓“基本型”是指:

第一,站定姿势。

第二,摆头向标靶的方向。

第三,举起橡皮带到标准位置。

第四才是“引弓”,也就是拉橡皮带,模拟开弓动作。

这一连串“塑型”的功夫,起码要花上两周至一个月。基本动作反覆、反覆、再反覆,而拉橡皮带要拉到“固定位置”,又要三个星期。

基本动作练完,还没拿上弓,第一批射箭队就只剩下三个人,包含了谭雅婷和林诗嘉。

奖牌,苦练的果实

谭雅婷后来是三个人之中最快出赛的队员。她被人称为“天才型选手”,别人练一星期的动作,她可以一天半到位,7个月就在全台湾中学生的比赛中拿到冠军。除了天赋,倪大智更肯定地说,谭雅婷是全台湾“最努力”的射箭选手。

林诗嘉大器晚成,从小六升上国中,她的基本功还是不行,同期队员里,林诗嘉是最后一个拿到弓的人。那时谭雅婷已经在校外比赛拿到冠军了。

林诗嘉说,“第一次拿到弓,觉得弓好重喔,拉不动,这是我的错觉吗?”虽然她的动作很标准,但弓怎样也拉不动。

其实,初学者拉不动弓是很自然的。倪大智解释,弓的衡量单位是“磅数”,就是弓本身重量再加上拉弓时所需“拉力”。小孩用的弓约为36磅。随着孩子成长,再依据“身高”与“手长”,每两个月升“两磅”。一名成人的女子选手大约会用到42到44磅之间的弓。

练射箭,就像是一场“闯关”游戏。

拿到弓,她们首先练习射榻榻米,刚开始,她们跟新竹高商借来的榻榻米,只能在学校空地或是走廊练习。首先练习距离3公尺,动作流畅后,慢慢拉开至10公尺、20公尺、30公尺。直到正式比赛的70公尺。

为了节省经费,一块榻榻米她们上面射完射下面、正面射完射反面、侧边,一直到把榻榻米射成一堆稻草为止。

林诗嘉说,刚开始放箭的时候,弓弦会弹嘴唇,又因为射出前的定位动作,手指拉弓时会顶着下颚,手上戴着的护具与脸接近脖子交接处,会产生摩擦而有薄薄的茧。经常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内侧也都留下了茧。

林诗嘉与谭雅婷在富礼国中射箭练习棚里着装。
林诗嘉与谭雅婷在富礼国中射箭练习棚里着装。摄:徐翌全/端传媒

终于,林诗嘉也能上场了。她跟着富礼射箭队开始在台湾得奖,在全台比赛国高中屡次破纪录,并在2010广州亚运进四强、新加坡青年奥运射箭赛拿得银牌。谭雅婷第一次参加奥运,是2012年,那时她只有17岁。

眼见子弟开始四处征战,有了成绩,倪大智的压力来了:经费……一开始靠的是市议员林汉淇在议会募款,每名议员五万、十万地凑,让倪大智度过射箭队最辛苦的头两年。

眼见子弟开始四处征战,有了成绩,倪大智的压力来了:经费。

射箭是一项非常花钱的运动:首先,每位选手的身材、习惯的射箭姿势、习惯的护具,都不太一样。因此每一把弓都是“量身打造”,无法共用。再者,孩子正在发育,弓的磅数要随着向上调升。 除此,科技是年年进步的,弓具不时就要更新换代,当时的一把弓要价就要台币7万元(约1.7万港币/2200美元),一支箭1000元(约242港币/31美元)起跳,加上其他护具器材,维持一支射箭队一个月要新台币上百万。

钱从哪里来?

富礼射箭队一开始靠的是市议员林汉淇在议会募款,每名议员五万、十万(约1.2万~2.4万港币/ 1570~3130美元)地凑,让倪大智度过射箭队最辛苦的头两年。之后才靠新竹科学园区的“联咏科技公司”认养。

在一次出国比赛前,林汉琪找上了自己的侄子帮忙募款,他就是现任市长林智坚。

“其实是缘分,”林智坚的记忆里,林诗嘉跟谭雅婷当时都还是的小孩子。他知道两人的家在朝山渔港,林智坚自己的家在更南边的“南港”,“我们都是乡下的孩子,”同乡的情感让林智坚大力相助。

林智坚说,运动项目在没有成绩时,是非常孤单寂寞的,“而且非常辛苦,我试过,(弓)根本拉不起来。”他笑着说,政府不该在选手夺牌后才开始提供资源,而在养成时就给予适当协助。

打败心魔,克服心理难关

射箭现在是新竹市的重点体育项目。富礼国中就成了新竹的射箭重镇,成为20多名选手的射箭团队。富礼培训的选手,就读香山国小、香山高中、中华大学都会回到富礼的场地练习。

射箭队经费到位,选手也能上场比赛。但是,要站上奥运的舞台,她们还必须不断地克服“心理难关”。 谭雅婷:“只要能够拿下奖牌,别人训练的时间,我一定会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去练习。”林诗嘉:“我身体天生的素质就没有像她们那么好,所以我要靠后天的努力练习赢过她们。”

她们的话,收录在新竹市政府帮新竹市的奥运选手做的形象短片。当时,两人正在如火如荼的为奥运准备。

学弟妹们利用练习空挡观摩射箭技巧。
学弟妹们利用练习空挡观摩射箭技巧。摄:徐翌全/端传媒

谭雅婷即使被媒体称为“天才少女”,她也非常努力,但是正因自我要求高,也让她遇上瓶颈。2012年站上伦敦奥运的舞台,外界对她寄与厚望,但她却在16强落败。当时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当时真的很煎熬,练习很多次都做得到,为什么正式场上做不到呢?”谭雅婷的语气急促,每一次站在场上准备拉弓的瞬间,伦敦奥运的挫败像鬼魅一样干扰着她。她用了四年,打败这个心魔。

直到今年国内的奥运选拔赛上,谭雅婷还和同学说,自己压力太大,“不敢射箭”,同学为了鼓励她,便跟她“打赌”,如果她上场“重拉”弓,那么就要请吃饭。“讲完之后,我真的很放开,”她说,“射完后发现,真的,我自己真的做得到,那一场成绩还不错欸。”那一场选拔赛上36箭射四局,她每局成绩都有345分,一支射到黄心是10分,她射出了每支平均9分的水准,也射出了台湾女子排名赛的新纪录,“天才少女”变成“台湾箭后”。

她体会到,“我必须接受自己就是射不好”。倪大智一直对她说,好的选手,不管自己状况好坏,到场上都能用正向的想法来调适心情。于是她开始用海内外的比赛来“修练”自己,这四年来,一场又一场国际比赛,即便比赛结果不好,她告诉自己,用“勇气”面对自己的不好,并把不好化成改变的动力。

遇到瓶颈时,找回“勇气”是最难的。而射箭又受到环境因素极大的影响。选手一旦上场,无论是风雨闪电,都必须相信多年来训练的身体直觉,拉弓,射箭。大自然的残酷考验中,端看选手有没有足够“勇气”对抗压力。

一如奥运前,在媒体上被称作亚洲射箭“美少女”的林诗嘉,丹麦世界杯帮中华队抢进奥运门票,那一次,是她第一次参加世界杯,赛前练习,场上风雨很大,天气很冷,她没办法抓到射箭的节奏,状况一直很不好,倪大智在一旁,一直念道,这没做好、那没做好,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害怕拖累队伍抢不到奥运资格,她郁闷地坐在练习场后方。倪大智走到她身旁说道:“你怎么了?别想太多啊,明天也许天气会好一点啊。”

林诗嘉一听,就唏哩哗啦的大哭了起来。

倪大智看出她因为一直被纠正而沮丧,便向她解释,练习时教练一定要给选手施加压力,正式上场选手才能顶得住。她才又收拾眼泪,继续练习。结果,隔天的排名赛上,她一射,就射出自己前所未有的纪录——排名赛上曾排“世界第一”,其中一局338的分数,是她未曾射出的高分。

“台湾选手能在奥运夺牌,选手教练、家长很伟大,没有工作保障、没有经费,国家还是有很有努力空间啦,”倪大智语重心长的说。林智坚也体会到了,把一所偏远学校的操场整修好,就有机会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

终于到了巴西的奥运战场。射箭女子团体赛,第一场抢进四强的比赛,对战墨西哥代表队,刚开始第一第二局就都输了,她们心里非常着急。“我们已经快输了,但是心想着不能啊,”林诗嘉当时非常激动。就在这时,谭雅婷想起教练的话:“专心、拿出气势来”,于是谭雅婷大声地跟队友们说:“我们就上去射给他爽,杀气拿出来,射出去就对了。”

射箭现在是新竹市的重点体育项目。富礼国中就成了新竹的射箭重镇。
射箭现在是新竹市的重点体育项目。富礼国中就成了新竹的射箭重镇。摄:徐翌全/端传媒

谭雅婷的气魄鼓舞了队友,她们一路苦战,直到第3局以53比52扳回一城。关键的第四局,墨西哥最后一支箭射坏,双方战成4比4平手,比赛进入加局骤死赛。到了加射局。每人一支箭,最终以26比25惊险的惊险的击败墨西哥,反败为胜。谭雅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叫:“喔喔喔——赢了!”

林诗嘉说她很满意第一次参与奥运赛的收获。她赛前特别找出伦敦奥运的影片,并到棒球比赛现场,模拟一旁观众欢呼尖叫,想像自己站到发射线上的感觉。然而真实场面给她更大的感受,“那个场面真的,太大了,”她说,这令她非常深刻。

谭雅婷则想起上一届伦敦奥运的自己。当时17岁的她,站上场只有紧张,脑袋一片空白。这一次,她感受到自己进步多了,个人赛止步八强尽管遗憾,但她希望再用4年,将自己的心理跟技术练得更好。

从里约回到桃园机场,还有射箭队的学妹、原名喻亭妍的喻妍毓。喻妍毓在去年八仙尘爆中受伤,队友将光州世大运的金牌献给病床上的她,一年过去,她很快的回到了射箭比赛场上,并在战友参与里约奥运时,负责留在台湾训练学弟妹,“看她们参加奥运,为她们觉得开心,”喻妍毓说。

“台湾选手能在奥运夺牌,选手教练、家长很伟大,没有工作保障、没有经费,国家还是有很有努力空间啦,”倪大智语重心长的说。林智坚也体会到了,把一所偏远学校的操场整修好,就有机会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 射箭队16日回到台湾,市政府为他们办了庆祝晚会。两天后,林智坚与奥运选手们,为新竹市市长杯射箭比赛揭开序幕。烈阳下,弓箭一字排开。场上选手盯着瞄准器里的黄心,全场只有远处的风车在转动。下一秒,放箭。

谭雅婷在一旁,向记者指出一堆射烂的榻榻米。还有,在远处,那是12年前她们最初练习射箭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