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运动显示政党本身也能变成不民主的权力──至少公众有这样的观感。」

编按:“雨伞运动”已踏入两周年。去年此时,公民社会仍困在伞运“失败”的愁云惨雾之中,聚焦于追究“失败”责任谁属。接著的一年,一连串事件包括区议会选举、旺角骚乱、立法会新界东补选和立法会选举等,不但将伞后新势力带进议会,改变了民主派的政治势力板块,更开始扭转悲愤无力的整体氛围,令公民社会重新起步,思考和实践更多的可能。

经历了两年的酝酿沉淀,以今天的目光回望雨伞运动,到底会带来什么新的反省和想像?为打开新的讨论,《端传媒》筹备了“伞运两周年”检讨与前瞻专题,于9月28日开始陆续发表。今天两位作者吴霭仪、朱江玮,分别从议会和地区组织工作两条路,思考民主运动的新路向。

2014年11月10日,雨伞运动期间,示威者在旺角占领区游走。
2014年11月10日,雨伞运动期间,示威者在旺角占领区游走。摄:Lam Yik Fei/GETTY

2016年9月4日的香港立法会选举结果,标志著雨伞运动的重大胜利。伞后选民,坚决地运用他们的选票,做到了议会的世代更替,既保住了民主派在地区直选议席的过半数,及全体议席的关键少数,同时又选出了可观数目的新世代议员,包括多名雨伞运动的活跃分子:“大台咪手”邵家臻、“民主自决”的朱凯廸、刘小丽和罗冠聪,以及“独立自决”的梁颂恒、游蕙祯和郑松泰。

去年11月区议会选举,8名“伞兵”素人当选,“本土主义”抬头,传统泛民失势受到关注。今年年初,立法会新界东补选,梁天琦异军突起,显示“勇武”得到支持,论者预见今届立法会选举会情况混乱,激进力量壮大,议会将会由建制、泛民、本土“三分天下”。这股新的激进力量进入议会,究竟会进一步暴露议会失效,还是有方法加强议会力量,抗拒西环透过特区政府控制香港?

“带动政治的,从来不是理念而是事件( event)。”这句名言没有说错。横洲事件,意外地因朱凯廸誓反“官商乡黑勾结”受到死亡恐吓,而迅速被媒体广泛报导,成为带动新一届立法会的议题,朱凯廸也成了万众瞩目的头号人物。他要求政府全面披露相关文件,向立法会公开交待。梁振英建议政府设立讨论平台,邀请朱凯廸加入。他拒绝加入,并向公众解释:

“要推动立法会成为令香港政治有希望的机构,议员就要把握立法会的工作,而不是很快就被行政当局吸纳。”

议会及议员应走的路

他的回应,清楚肯定议会及议员应走的路:加强议会的能力,令香港人对香港政治感到有希望。这与捣乱议会,证明议会无能的目标刚相反。我相信至少其他两位“民主自决”派候任议员也是同样态度。

横洲议题深远重大,涉及土地政策、规划程序,这些政策和程序不能应付社会需要和不公平不公开透明,直接伤害香港市民的基本居住利益,打击政府的管治威信,坐大地方势力。调查事件、探究问题、推动改革,正是立法会的核心职能,也只有立法会才能担任这项工作。社会期望所有议员无分党派,积极加入。事实上,已有多位候任议员加入,特别是建筑界别的姚松炎,而连任的郭家麒则已通知立法会秘书处,要求将成立专责委员会的建议摆上内务委员会议程。

朱凯廸兼容共议的个人理念,跨越政治党派,还以“城乡共生”、原居民与非原居民利益一起得到公平对待为目标。推动这个理念,也是有利议会的工作得到社会认同。

以下而上,民众包围议会

以我的观察,29名民主派议员之间,按议题合作的空间远大于分裂的倾向。在竞选过程中,杨岳桥与张超雄、长毛梁国雄与慢必陈志全一起站台拉票;罗冠聪得到跨世代跨党派的推许,而他网上广传的竞选演说,强调不同世代对争取民主都付出了努力,新世代须承先启后,这不是目空一切的排他宣言。对合作明显表示有保留的,主要是“独立自决”三人,但至今还未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表现。

来日议会中民主派是团结还是分裂,主要观乎议题。现在看到的议题,多数是逼切的民生社会问题,例如退休保障、小贩政策。这些议题都有利团结合作。

民生政策议题特别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些议题的讨论,自然而然涉及不同利益的组群,这些群体的共同商讨,谋求共识,正是伞落社区要推动的从“下”而“上”的决策程序和模式。这套程序应随著伞兵当选而带入议会,改变议会内部运作模式和习惯,这是程序上的“民众包围议会”。

过去立法会民众实体包围立法会的事件,包括2003年7月9日晚上反对23条立法、08年12月反高铁拨款,以至上届支持“反对版权法修订条例草案”的拉布、支持“反对医务委员会修订”的拉布;这是民意亲身直接参与立法会决策的例子。来届应有更有秩序的民众参与,成为惯例,令立法会的表决,成为公民商讨的最后一个步骤。

今届当选的议员,比谁都熟习这个商讨和决策的模式,因为这正是他们选举工程的模式。他们庞大的平民义工团队,应能继续推广和改善、加强,使它能够发挥更大的力量,成为这个社会的正常规律。

如果能够做到这样,新议会就真正能为香港民主开辟新路向。雨伞运动告诉香港人,追求民主不能盲目地走老路。原路不通,就要另辟蹊径,绕过障碍,抵达目标。

议会内外以程序打造民主

回顾争取民主香港的历程,过去一年复一年争取双普选,是企求以制度实施民主,不断钻研不同的政改方案,希望得到当权者接受;组织政党,以壮大政党在议会的影响力,是以组织推动民主。人大8.31决定显示制度民主已不可得,雨伞运动显示政党本身也能变成不民主的权力──至少公众有这样的观感。伞后的议会,藉议员在所有重要的政策上在议会内外发动商讨民主程序,其实是以程序打造民主。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个发展。

史有前例。1992年,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发现无法在九七前增加立法局直选议席。他于是不管立法局是真民主还是假民主,决意在政府当局创立一套公开、透明的程序,把立法局当是下议院,要政府部门制定服务承诺,要政策官员向立法局负责。他始创港督到立法局答议员提问的习惯,模仿下议院的 Prime Minister's Questions。这些程序,一直到特区成立之初还自动发挥力量,直至董建华2002年创辧了问责制。

程序民主,也试验于2006年特首选举,迫使特首选举有竞争、有公开辩论、有公众参与、对公众承诺。雨伞后的特首选举,其实可以用程序逼出公民提名。所有立法会议员自动是选委,如果有一个150名选委的选委团,宣布只要有5万名选民提名某人,选委团就会提名这人为候选人,用全民投票模拟特首选举。谁能阻挡?这总比300人“造王”选委团的旧思维来得进步。

2047前途自决,民主派没重大分歧

2047后的香港前途,包括香港独立,必然会成为来届议题。我不相信在“自决”议题上,民主派由民主党到青年新政,会有重要的分歧,而在“港独”方面的分歧并不重要,因为这不是一个有独立生命的议题,而是对中央违反一国两制、打压香港自治的反抗,特别是在中联办与特首挑衅之下的回应。

至于政改方案,必然会有民主党派提出“重启”,中央必然会重启政改,希望民主派纠缠于讨价还价,闹个人仰马翻。我不认为该在由上而下50年不变的程式上花太多时间。好,则收,不好,则否决,可以了。

2047年的题目内容丰富得多,辩论的空间和意义也大得多。这不是30年后的事,30年后如何,今日就要辩论。特别是连结起实质政策,更加意义重大,例如土地政策,例如关于地契的续期、关于大陸与香港特区的边界、关于普通法制及法治的延续、关于司法独立的保障等等。越早展开辩论,越能令年轻一代建立对香港前途的投入。今日的大学生,2047正适龄选特首。

但是在这个大议题上,我只看到民主派有一个完整的光谱而不是“分裂”,由民主党的中间偏右,到公民党的中间偏左,到“独立自决”的最“左”,“民主自决”的在公民党之左、“独决”之右,等等,正好鼓励更广泛热切的公众商讨。

政治素人的两大危险

整体而言,在选举后短短的一段日子,新任的议员已令香港人精神一振,他们能否完成使命,还有待日后表现。政治素人的两大危险:一是立法会本身也是一个官僚系统,繁文缛节,易令人意志消沉、忘记初衷;二是传媒的诱惑,传媒老板往往只对某些角度感兴趣,例如政府高层的争权夺位,议员抵抗不住诱惑,就会失去了对真正议题的把握。

直至现在,横洲议题有幸未失焦点,但随著立法会开锣,争选主席、宣誓小动作惹起舌剑唇枪,往往就会令视线转移。唯有深深系足民间,毋忘雨伞之约,新世代才有望完成任务,打开能持续的民主新局面。

(吴霭仪,前《明报》督印人、副总编辑,香港执业大律师,前法律界立法会议员,公民党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