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四年,美国可能在“反对姑息、强调责任转移”的战略主张下,牵动全球地缘政治的走向。」

俄罗斯莫斯科一间酒店,墙上挂有刚当选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画像。
俄罗斯莫斯科一间酒店,墙上挂有刚当选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画像。摄:Alexander Zemlianichenko/AP

出乎大多数西方主流媒体及政学界的预测,美国共和党总统参选人特朗普在选战中,有惊无险地击败民主党总统参选人、前国务卿希拉里,成为第45任美国总统。

特朗普被视为外交门外汉,且言行极端,却出人意表地在当选第二天立刻以向日韩两国表达,将强化同盟并承诺继续协防,展现与选战中的撤军言论完全相反的方向。无论特朗普的动机是否为安抚,这再度显示其难以预测,同时也向外发出:其选战言论未必即为明年上任后正式政策的讯号。

目前,特朗普承诺积极增强美国军事力量,表现出美国过去数十年前所未见的“友俄敌中”地缘政治思维,可看出美国国际关系理论中“攻势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的影子。未来四年,美国可能在该理论“反对姑息、强调责任转移”的战略主张下,牵动全球地缘政治的走向。

从“联中制苏”,到中美“斗而不破”

冷战以来,美国对苏联的围堵政策,深受著名英国地缘政治学者麦金德(Halford J. Mackinder)的“心脏地带理论”(Heartland Theory)的影响,该理论主张:占有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陆权强国,将能控制欧亚大陆,进而支配世界。因此,1970年代初期产生所谓的“联中制苏”政策,奠定今日美中关系的基本框架。

苏联解体后,心脏地带理论的影响力并没有消失;对俄国的警惕,仍是美国地缘政治思维的重要成分。另一方面,虽然中美两国因为失去苏联这个共同敌人,开始在东亚出现地缘政治摩擦,但小布什与奥巴马两个政府,先后将“恐怖主义”与“全球气候变迁”当作新的、更重要的国家安全威胁,不得不继续与中国合作应对。因此,便形成许多中国分析家所谓的“斗而不破”局面。

小布什政府末年,已经有美国国安人士痛陈,反恐战争分散美国遏制中国崛起的力道与资源。奥巴马上台后,虽在2009年7月迅速出台“重返亚洲”战略,但他与小布什一样,很快被非传统安全议题吸引,又遭逢全球金融海啸,也无法全心对付中国。

直到2015年12月,美国国防部才公开表示:虽然俄罗斯则因这两年来“兵四布于天下”与西方作对,是眼前的最大安全挑战,但长期来看,中国才是未来的最大威胁。然而美国国防部的判断,不等于奥巴马政府本身的判断。有报导宣称,奥巴马政府的国家安全会议为了避免激怒中国,禁止美国军方使用“竞争”(competition)一词来描述美中关系。

美俄强势总统,未来如何过招?

特朗普阵营提出“友俄敌中”路线,可说把美国决策单位的注意力,由反恐或气候变迁等非传统的安全议题,重新拉回大国竞争的传统轨道,跨出过去16年从未真正踏出的一步。此说甚至比7年前奥巴马与希拉里提出的“重返亚洲”政策,更加偏离美国立国以来的“欧洲-大西洋”重心。

我在先前关于南海仲裁以及俄罗斯重回东亚的文章分别指出:中国意图利用南海的人造岛链长城与军事部署,迫使美国接受其“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框架,俾与美国划分太平洋势力范围;俄罗斯则试图利用中国来承担更多美国的压力,并利用日本来分化美日同盟、牵制中国。未来美国会在太平洋面对中国更大挑战,因此需要打破过去20年中俄“背靠背”面对美国的局势,让俄国不再是中国稳定的地缘政治后盾的需求。而所谓的“有俄敌中”的态势,或许是特朗普背后团队,将其个人“欣赏俄罗斯总统普京,却吝于对中国领导人表达好感”的态度,与美国眼前战略需求巧妙结合,所提出来的战略。

美国两党、国会及官方皆有强大反俄势力,未来势必会对特朗普的亲俄路线形成掣肘。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虽然盛赞普京,但对未来美俄关系走向却无具体计划,不免让人怀疑其“诚意”。例如他曾在2016年7月暗示,愿意承认俄国并吞克里米亚,但却没有明确承诺将解除制裁。此外,特朗普追求更强大的军事力量展现,也很可能与“友俄”路线发生冲突。

俄罗斯这两年来正严肃地整军经武,以应对北极大陆架主权,以及在东欧与北约对抗等新的战略目标;其并借由介入叙利亚内战,而得以在冷战结束后,首度于海外(叙利亚)设立军事基地。但是特朗普除了主张在中东与俄国联手消灭伊斯兰国(ISIS),迄今没有具体谈到,愿意给俄罗斯什么地缘政治利益——例如,是否愿意承认俄罗斯这几年在东欧与中东的“收获”,或愿意就俄罗斯最敏感的反弹道飞弹系统进行谈判,更没有具体描述过,愿意让俄罗斯在他所定位的美国全球秩序下扮演何种角色。

这些迹象显示,特朗普似乎打算将包括“制裁”在内的各种敏感议题,作为与俄罗斯讨价还价的筹码,视俄罗斯出价来决定改善程度。当然普京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此了然于胸。早在9月初参加杭州G20时,就明确提到:美俄关系的改善,应以西方结束对俄罗斯的制裁为前提。他暗示特朗普,政治人物的重点不在于说什么话,而是做什么事。

普京当然了解,与特朗普交手需循序渐进,而且他也渴望美俄关系的改善,好让俄罗斯不用继续倚靠中国。他在发给特朗普的胜选贺电中也伸出务实的橄榄枝,表示希望美俄能针对平等、相互尊重,以及互相考虑对方立场等原则,先展开建设性对话。未来两位强势总统如何过招,将是全球地缘政治的重中之重。

夹在两者间的欧洲,势必严肃思考,如何独立发挥自己的力量,来抵抗俄国的压力。这既是欧洲目前的安全危机,也是其能否在英国脱欧后,进一步整合的地缘政治转机。美国早在冷战时期,就曾不满于欧洲国家没有尽到防卫“义务”,这种抱怨不是特朗普才开始。但相对于早年苏联的强势压力,冷战结束的欧洲,有长达20年以上没有明显的外部威胁,掩盖了这些同盟内部的杂音。如今欧洲面对特朗普上台后可能的离岸平衡操作,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防卫议题。

撤军论与海军扩张?攻势现实主义下的离岸平衡

把焦点拉到东亚,特朗普一方面提出惊人的“日韩核武化、撤军论”等主张,另一方面却又积极表态,支持美国海军的扩张计划,并宣称要加强在南海与东海的部署行动,以打消中国“不尊重”美国的区域野心。两者看似相互矛盾,甚至被某些分析家视为讨价还价的“商人逻辑”,但其实大多可在美国国际关系学界的现实主义典范中找到理论支持,并非天马行空,更非部分人士担忧的孤立主义。

与特朗普的言论最接近者,应为芝加哥大学政治学者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的“攻势现实主义”,特别是其所主张的“离岸平衡”(offshore balancing)。这是一项“责任转移”的战略:美国将在东北亚、欧洲、中东等地区对抗强权对手的责任,转移给各区域内的国家承担——因为这些国家显然比美国更直接面对威胁,因此美国应鼓励他们建立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抗威胁;但与此同时,美国应持续强化自身军力来保持霸权地位,以作为那些国家的后盾。

在中国益发强硬的背景下,特朗普的撤军论(无论是否完全撤除)对东亚安全形势将是一大冲击。虽然有分析家指出,经济战可能重创中国经济,最多可能导致中国GDP倒退4.8%,如此中国将难再有力量对外强硬扩张。但大多数分析家则认为,如果美国真撤军,亦取消在南海实施“航行自由行动”,将给中国创造极为有利的地缘政治环境,有助于中国透过其快速成长的军事力量,真正掌握整个地区。

然而正如美俄关系必须服从于“美国居于世界领导地位”的最高原则,美中关系亦然。很难想像特朗普会允许中国控制东亚,美国“平分”亚太。美国政策圈的重量级刊物《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在大选前一天,刊登特朗普在外交与亚洲政策的两位主要谋士,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教授纳瓦洛(Peter Navarro)与葛瑞(Alexander Gray)撰写关于特朗普的亚太政策路线文章。两人在文中表示,特朗普无意反对现有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但是认为奥巴马与希拉里缩减美国海军规模,是错误的执行方式。而且对中国的软弱政策才是造成近年东海、南海危机的主因;特朗普将效法里根(Ronald Reagan)政府扩大海军规模,以便在亚太应付中国日益强大的海上力量。

里根政府在1980年代提出的“海洋战略”(Maritime Strategy),曾著手建造一只以拥有600艘各式舰艇为目标的大海军,并准备让这只海军更积极地前往苏联近海,压制苏联海军。纳瓦洛与葛瑞似乎在暗示,无论如何,特朗普政权不会让中国在东亚有机可乘。

中美可能交易,东亚诸国难调适

但反过来说,即使特朗普扩张海军、在中国近海布局的做法,也可能只是与中国讨价还价的筹码。特朗普在选前批评中国,在南海建筑人造岛链长城,是对美国过去协助重建中国的行为“欠缺尊重”——这个说法,有别于过去美国官方强调的,“侵犯美国的国家利益”。特朗普的说法似乎在暗示,如果中国的行为够尊重美国,或者中国愿意提出可接受的筹码,那么两国也能谈交易。

而这样的交易,又可能成为美国面对其他东亚(包含东南亚)国家的筹码。特朗普可能强硬面对中国,也可能私下交易,将造成东亚局势高度的不确定性。至少在未来四年,如果东亚国家将中国崛视为自身安全威胁,不愿让中国主导区域秩序,就必须更加明确自己的“站队”立场与国防投资,提出比中国更让特朗普感兴趣的交易筹码。而这,又会让这些国家成为特朗普转移责任的目标,难以再游走于美中之间投机。对于向来习于引入大国势力相互平衡的东亚诸国来说,可能不易适应。

特朗普的经济主张,也让东亚各国感到无所适从。特朗普主政下的美国若退出TPP,将严重损害美国在东亚的信誉与领导力,且势必给予中国借由“一带一路”、“亚投行”、“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框架协定”(RCEP)来增强东亚区域经济整合的主导地位。菲律宾总统杜特蒂曾批评,美国在经济、军事等两层面都已经“迷失”,而眼前来看,因为特朗普对TPP的态度,其在经济层面无法让东亚国家感到放心。未来与东南亚国家互动,将是特朗普政权的一大挑战。

日俄关系有望改善,可能箝制中国

另外,美俄关系改善,也将连带强化日俄关系,让中国无法在东亚局势占尽优势。日俄两国皆有意改善双边关系,但日前卡在美国总统大选未定,无法明确表态——日方忌惮美国下届总统可能会反对,俄方则忧虑日本顾忌美国而不够“真诚”。

倘若美俄关系有望改善,日本官方与企业可能会视为亮起“绿灯”,而敢大胆放手与俄国展开经济合作,双方也可望开展关于北方四岛的谈判。如果日本不需顾忌俄罗斯的压力,就可全力“南进”,或者至少能提升在东海的力量,对中国造成压力。而日本对俄经援若顺利进行,也表示俄国不必再仰仗中国鼻息。此外,中俄在“航行自由”的利益相冲突,倘若特朗普真的减少美军在东亚海域的介入,俄罗斯势必成为当地国家用来平衡中国的主要选择。这也可能局限中国在东亚的地缘政治“优势”。

目前,由于特朗普尚未正式就任,也还未组织新国安团队成员,我们所能做到的分析其实甚为有限。就连已知的资讯也可能存在相反的讯息。不过有一个事实很清楚,即特朗普主政下的四年,全球各主要地区面临的安全问题不只包括旧有的挑战,也包含特朗普政权这个还无法确定其走向的新因素。过去行之有年的经验可能暂时无法适用,必须有所转型才能应付新形势。

(王俊评,国立政治大学外交博士,专长为海洋战略、国际关系、地缘政治。著有《和谐世界与亚太权力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