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的演讲,为英国退出欧洲单一市场做出宣示。英国是否必须如媒体所预测的那样,进行所谓“硬脱欧”?」

2017年1月17日,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在伦敦兰开斯特府发表脱欧讲话。
2017年1月17日,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在伦敦兰开斯特府发表脱欧讲话。摄:Kirsty Wigglesworth, pool/AP Photo

当地时间1月17日中午,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在伦敦兰开斯特府(Lancaster House)面向欧盟27国的驻英大使、各国媒体以及电视机前的公众,发表了一篇自英国退欧公投半年以来最长篇也最具体的演讲,首次给出了明确的英国“退欧路线图”。

在演讲中,特雷莎·梅清楚表明,英国不会追求“部分的欧盟会员资格”,也不会寻求继续留在欧洲单一市场(European single market)。同样,英国不会接受“无限期拖延的转轨地位”,而是将按照既定计划,在付诸英国议会两院表决后,于2017年3月底之前启动《里斯本条约》第50条,开启同欧盟各国的谈判。而根据该条款的规定,英国将在两年后,即2019年上半年,正式脱离欧盟。

1988年,同样是在兰开斯特府,同样是英国保守党的女首相,撒切尔夫人发布著名的“欧洲商业开放”演说,正式宣示开启了英国作为欧洲单一市场成员国的历史。30年后,特雷莎·梅的演讲则为英国退出欧洲单一市场,做出了目标性的宣示。那么,英国是否必须如媒体所预测的那样,即将进行所谓“硬脱欧”(hard Brexit)?这次演讲对于英国接下来将要开启的脱欧谈判意义如何?

为何要“硬脱欧”?

去年6月23日,英国人民在公投中用52%对48%的比例,决定英国将要脱离欧洲联盟。这个出乎大多数人预测的结果,让评论家瞠目,让金融市场巨震,更让全世界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地处欧洲边缘的小岛。一时间,欢欣鼓舞者有之,唉声叹气者有之,指责、嘲笑者也是大有人在,然而更多的人是用审慎的怀疑态度,想看看英国到底要如何处理这个自冷战结束后,国家路径选择上最大的变动。

公投决定退欧的结果出炉后,首相卡梅伦辞职,时任内政大臣的特雷莎·梅在随后的党魁竞选中轻取所有对手,接任首相大位。她自从上任伊始,就一次次明确宣誓“尊重人民意愿”、“退欧就意味着退欧”。这时,已从震惊和混乱中恢复的媒体就开始将英国脱欧的具体路径大致归结为两条:“软脱欧”与“硬脱欧”。

倘若是“软脱欧”,英国仍可以通过牺牲一定程度的边界管控和独立司法权,换取欧洲单一市场的准入资格,以一种尽量小的变动成本,完成人民给出的“脱欧”命令。而所谓“硬脱欧”,则是一定要拿回完全的边界和司法独立,为此,英国不惜付出被赶出单一市场的代价。

然而,如果按此路径划分,自脱欧成为定局开始,英国就没有进行所谓“软脱欧”的可能,寻求“硬脱欧”就是唯一选项。理由如下:

首先,“软脱欧”和“不脱欧”除了名义上不同,两者实质几乎没有区别。如果抛开近十年来在政治和外交上的融合野心,长久以来,欧盟的本质就是一个主权国家间通过让渡部分主权,从而形成的单一市场,而单一市场的本质就是“商品、服务、资本、人员的自由流动”。就如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Donald Tusk)所说,如果没有这四项自由中的任一项,欧盟都将不具任何意义。同理,英国不可能宣称自己自己在“部分管控人员流动”的前提下,还能留在单一市场,因为只要存在人员管控,“留在单一市场”就是一个伪命题。

其次,“软脱欧”无法达成脱欧派的诉求,必然招致更大危机。去年6月,英国人民面前的选票上印的不是“你是否赞成英国‘软脱欧’”。事实上,那52%的英国选民中的大多数,恐怕也不会满足于名义上脱欧,但事实上切换成类似挪威与欧盟的合作模式——因为这样,英国不仅依然无法控制欧盟移民涌入,还将丧失在欧盟中的话语权与投票权。这明显是一个更加糟糕的选项。如果特雷莎·梅政府在这个问题上阳奉阴违,其必将面临来自脱欧派的巨大压力,而这将是不能承受之重。

最后,在目前这个时点上,英国只有选择“硬脱欧”,才可能与欧盟开启真正意义上的谈判。欧盟已经多次明确宣示和警告,在英国正式启动《里斯本条约》50条之前,任何欧盟国家不得就脱欧议题与英国单独开展任何形式的谈判,“抢先下手,各个击破”早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英国在对于“是否留在单一市场”的立场上稍有犹疑和软化,则欧盟一定会将“不受限制的人口流动”设定为谈判底线。这样,英国必将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甚至将不存在任何动机去启动50条,因为欧盟也完全可能云淡风轻地表示:“反正你既不退出单一市场,也不废除欧盟法律,更不能拒付欧盟会费,相当于一切照旧,只是今后我们开会不带你就是了,还有什么值得谈的?”

脱欧谈判,英国有那些牌?

如上文所述,原本就不愿看到这场分手的欧盟一方,明显并不在乎等待。但是在海峡这边,等待二字,却早成为奢侈品。脱欧公投半年以来,由于市场巨大的不确定性,英镑币值已狂泻两成,而食品、日用品、能源都相当依赖进口的英国,最近几个月来通胀率一再攀升。更严重的是,这种不确定性还在影响着企业的投资选择,银行与跨国企业已经开始计划裁员并削减投资,甚至要将设在伦敦的办公室搬迁他国。时间,现在已明显不在英国一边。

而对于欧盟中那些坚信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政客来说,英国的退出无疑令人恼火。特雷莎·梅在昨天的演讲中,也没有避讳谈到这点:“我知道有人呼吁在谈判中惩罚英国,以儆效尤。”对此,她除了晓之以理——“这对欧洲来说是灾难性的自残行为”、动之以情——“这不是朋友的行为”之外,更提出了堪称辣招的应对方案,那就是“转变英国的经济发展模式,设定有竞争力的税率,以吸引全球的企业与投资者”。

这无疑是英国的底牌。众所周知,欧盟各国普遍采用高税率,因此,单一成员国的低税政策,定会招致其他成员国的联合打压甚至绞杀。这并非没有先例:爱尔兰因为靠低税率并配合避税吸引苹果公司投资的行为,惹恼了欧盟各国,就在去年,欧盟委员会裁定苹果需要向爱尔兰政府补交一笔高达145亿欧元的税款,之后爱尔兰政府当即决定上诉,拒绝这笔巨款。

不过,类似英国这样经济体量的大国,成为避税天堂,并不是一个体面的选项。英国本已日渐扩大的贫富差距,也可能会继续恶化,这也和特雷莎·梅自上台伊始就不断承诺的“更公平的英国”本质相违。可以想见,除非迫不得已,英国不会打出这张牌。

针对将要开始的脱欧谈判,英国更理性的诉求,是通过与欧盟签订自由贸易协定(Free Trade Agreement,FTA),以建立一个类似于北美自由贸易区(NAFTA)的经济一体化协议。从欧盟外各国之前的经验而言,与欧盟签订自由贸易协定的并非易事。欧盟内部决策机制的复杂与低效,以及欧盟对外关系中强烈的保护主义倾向,都阻止了世界主要经济体和欧盟签署自贸协定。不过,近些年情况已有部分改善,墨西哥、南非、韩国等区域经济大国都已和欧盟签订了自贸协定。

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脱欧后的英国作为前欧盟成员,其与欧盟的经济整合程度最高,彼此依赖性最强,各项规程也最为完备,与欧盟签订自贸协定是没有任何客观难度的。如果欧盟可以抛却“孤立英国、杀鸡儆猴”的想法,则此自贸协定的确可以如特雷莎·梅所说,“最大化双方的利益”。

每张谈判桌上当然都会有“威胁”的元素,但威胁生效的前提是对手对后果的畏惧。“不幸”的是,英国一向是欧洲最不畏惧被孤立的国家。“日不落帝国”的荣光虽早已消逝,但帝国的历史给当今英国留下的最大遗产莫过于英联邦。二战后,英国转而拥抱欧洲,但是时至今日,英国在全球各个角落都不缺少朋友甚至亲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特雷莎·梅的演讲用“世界的英国”(Global Britain)开篇,大谈英国“国际主义”的历史与文化传承,甚至不厌赘述地点出一长串英联邦主要国家的名字,还包括了“当选总统特朗普先生”的友好表示……凡此种种,除了为了反击“小不列颠孤立主义”的指责之外,当然更是为了说给海峡对岸的欧盟听。

国内疑虑,难阻脱欧大局

诚然,英国脱欧能否成功完成,仍有若干重大挑战,不确定性也远没有完全消除。不过目前流传的众多怀疑和猜测,不会是特雷莎·梅当务之急的阻碍。

比如去年底盛传的“英国法院禁止(政府决定)脱欧”之说,即是夸大甚至以讹传讹的结果。宪制设计上,英国的国家主权在国王和议会两院,严格上讲,英国选民的公投结果的确并不具备任何宪制效力,也不能让政府绕开议会单独行事。法院的判决,只是明晰了脱欧的程序,却不可能逆转脱欧的结果。此案目前在等待最高法院于本月底做出判决,如无意外,届时法院仍将裁定政府在决定启动《里斯本条约》50条之前,须获得议会批准。

但毕竟,脱欧案有52%的民意作为基础,下院中除了苏格兰民族党(SNP)和自由民主党之外,绝大多数的保守党议员和相当多数的工党议员,都不会选择忤逆全国民意阻拦脱欧进程。一旦下院大比数通过,上院议员也难以对此议案进行延宕。因此,政府设定的3月底之前启动50条的承诺,应该不难达成。

而至于苏格兰是否会挟“留欧”民意,举行第二次独立公投一事,虽然苏格兰首席大臣斯特金(Nicola Ferguson Sturgeon)一直坚持咬定不放弃“二次公投”的可能性,但是她的发声已经愈渐向“为苏格兰人民谋求更好的安排”方向转移。端传媒去年7月曾刊出尹子轩的《英国深陷宪政危机,苏格兰独立返欧前程艰险》一文,文中详细分析了苏格兰想要以独立国家的身份留在欧盟,必须要面对的宪制和经济难题。笔者基本赞成尹先生的分析,而且半年过去,苏格兰的情况亦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众所周知,特雷莎·梅在公投前,坚定选择和时任首相卡梅伦站在一起,希望英国留在欧盟。尽管时任内政大臣的她并未非常积极地参与宣传活动,但她也无可避免地在接受访问时说过“退出单一市场会让每个人受损”的话。不过,作为一名职业政客,她当时所履行的角色,与现在她所要承担的责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首相,特雷莎·梅的这篇“充满雄心”的脱欧演讲,无论如何都将被写入英国历史,而这艘在欧洲码头停靠了几十年的巨轮,已经拉响了起锚前的最后一声汽笛,准备好驶向远方。

(曲蕃夫,政治评论人,现居伦敦,英国保守党华人之友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