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迷思还不断纠结,可见转型正义所追求的普世价值,还没有在台湾社会文化生根。」

蔡英文指政府会改变“只有受害者、没有加害者”的现状,以稳健的脚步推动转型正义。图为蔡英文手持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杀害的台湾画家陈澄波先生所留下的最后一幅画《玉山积雪》。
蔡英文指政府会改变“只有受害者、没有加害者”的现状,以稳健的脚步推动转型正义。图为蔡英文手持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杀害的台湾画家陈澄波先生所留下的最后一幅画《玉山积雪》。图片来源:蔡英文Facebook

2017年,在纪念“二二八事件”七十周年的同时,台湾也解严三十年了。

作为转型正义的后进国家,过去台湾因为国民党长期一党独大,民主政治发展无法透过转型正义的推动,来为公民社会的人权法治基础打底,也没有机会将以“三民主义”为尊的宪法,改为以普世价值“人性尊严不可侵犯”为尊的现代国家宪法。

回顾过去对二二八历史的讨论经常陷入争议的原因,有三个迷思需要加以厘清:

转型正义的三种迷思

第一,有一种说法认为,二战后的台湾回归中华民国,属于战胜国,“只有战败国才需要进行转型正义,战胜国不需要”。这是用“战胜”/“战败”的政治话术来模糊焦点。其实,转型正义着重的是处理“人权大规模受损的过去”,这与“战胜”或“战败”无关。

例如,二战史上法国属于战胜国,却仍然需要为过去协助纳粹载运犹太人到集中营的过往道歉,并进行赔偿。2015年底法国更开放政府各部门相关档案,调查纳粹时期法国维希政权(Vichy Regime)担任纳粹帮凶的过往。

第二,因为党国威权控制的影响,长期以来,台湾的教育内容与社会文化并不重视“公义/正义”(justice)价值观的培养。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凸显受害者的冤屈难伸,对二二八问题的探讨,偏重在受害者的悲情,希望借此唤醒社会的同情与重视。

但对加害的历史、加害者与加害体制的研究探讨还相当不足。因此,二二八转型正义迄今停留在“只有受害者,没有加害者”的窘况,而且常常沦为口水战,争论究竟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才是受难者?

就转型正义的角度来看,这种政治口水战并没有必要。转型正义讨论的重点应放在厘清加害的历史:“二二八事件”究竟为何发生?受害者的身家性命如何受到严重伤害?后续系统性侵害人权的政治体制如何建构与运作?

第三个迷思,是以蒋介石“功过”的诠释,替代转型正义的讨论。不可否认,台湾社会至今还有些人怀念蒋介石领导北伐抗日、抵抗共产党、以及让他们在台湾有安居发展机会的“功业”。许多人仿佛以为,要一并讨论讨论蒋的“历史功过”,才称得上公正客观;而所谓的“转型正义”,只是企图想丑化“民族救星”与“国家伟人”。

但需要厘清的是,转型正义旨在处理“人权大规模遭到侵害”的过往,以重建国家体制对“人权价值”的重视;而不是借由讨论历史人物的“功过”,以某些得利者的“感恩”之心,来“抵销”受害者的伤痛。

经济崩坏、法治荡然与“奴化论”

仔细回顾二二八的发生,日治时期的台湾人对脱离殖民政治的想像,受到“汉人民族主义”不少影响,以致于忽略了,清廷割台五十年来,台湾人对“祖国”的“文化想像”,与“政治现实”间有着严重落差。即便当时有极少数人(如台湾金融界的先驱陈炘)率直地对中国现况不佳提出警告,却没有获得台湾民间意见领袖的重视。

1946年10月来台主持接收工作的陈仪,其实清楚台湾的发展高出当时中国许多。1935年,当时担任福建省主席的陈仪到台湾参观“始政(台湾割让给日本)四十周年纪念台湾博览会”,在回国后所写的《台湾考察报告》里就提到,台湾建设进步的情况令人惊讶,福建省应该效法台湾的经济发展。

然而,陈仪作为二战之后从中国来台湾进行接收的主要负责人,却以政治与文化沙文主义的倨傲,将台湾视为“被奴化”地区,以“惩治汉奸”的高姿态,对台湾人大兴恐怖的政治忠诚度检查,以遮掩自己在接收台湾过程中,因贪污腐败造成的经济大崩坏。

当时的台湾人原本想像,迎接来的是一起脱离日本帝国主义桎梏的“祖国”新政府,大家能以“平起平坐的公民”(fellow citizens)身份,一起打造更美好的生活。他们没想到,实际迎来的是没有西方法治观念的党国政府,这个党国政府半封建的思维难以理解台湾人在日治时期,已经习惯了执政者行事是要讲究法治的。

换言之,“二二八事件”之所以发生,肇因于接收人员贪污腐败造成台湾经济崩溃、民不聊生,以及在台湾人眼中,“法治精神”与“政治清明”的荡然无存。

这样的社会心理,连在“二二八事件”发生时适巧在台湾的中国记者唐贤龙都观察到了:“台湾同胞……对于日本人统治时代的政治清明,均予以良好的印象……。是以台湾同胞对于官吏的贪污,均认为一种莫大的耻辱。但对于国内到台湾去的一般不肖的官吏,那种目无法纪,公开大胆的贪污,都不禁惊讶咋舌”。

经济大崩坏之余,又因新政府在台湾推行的“中国化”,台湾人不仅在政治上失去参政权,同时也丧失了对自己故乡历史的诠释权与文化论述权。吴浊流在《无花果》(1967)一书里就提到国民政府刚接收台湾后的状况:“为了保守自己的特权而提出本省受了日本的奴化教育,需要再教育再训练的谬论,于是把任用本省人的门户紧紧关闭。”

“祖国”令人心伤,“奴化论”令人受辱心寒,系统性的迫害令人惊骇。这些因素,应该作为了解二二八历史的背景;对于外省人在二二八中的受害,也应该放在这个大脉络下来理解。

反共大旗下,不分省籍的人权迫害

因此,不该用贴标签的方式,争执究竟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受害,来定义“二二八事件”的本质。作家唐香燕的父母在二战结束后,由上海到台湾工作兼旅行,适巧在台北亲身经历了二二八。当时他们个人以及相识的外省朋友,都受到本地同事的保护与安置,平安脱险,没有因“外省人”的身份遭到伤害。在中部,许雪姬曾从保密局台湾站二二八史料中,摘录情报人员陈向前(化名)对台中二二八情况的纪录,“……外省人虽有一部分被殴,但大部分被集中保护,秩序尚佳。”而当彭孟缉3月3日开始在高雄发动二二八时,高雄中学学生组成的自卫队及学校行政人员,也在雄中校园里保护了上百名外省人。

凡此种种都显示出,当时冲突的本质,并不是所谓本省/外省族群对抗,而是出于台湾人对接收的贪官污吏之愤恨,以及对于陈仪接收后所采取之不当政策,深感被歧视凌辱所致。

蒋介石、陈仪、彭孟缉等人对二二八事件的处理,没有受到美国的警告与制裁,以致 于在1950年之后,蒋介石用同样无所忌惮的残酷手段,在台湾大肆兴起“白色恐怖”。当时在“剿共”行动中,还包含许多无端罗织人入罪的“预防性”清洗。在“白色恐怖”这三十几年当中,受害的就不只限于在“二二八事件”里饱受惊吓的本省人,而是连让蒋介石心生疑虑的“外省人”,都难逃他的杀灭之网。诚如作家王鼎钧所言:“除了‘最高领袖’以外,人人都可能因叛党与叛国受审。”

冷战下,共产党谍影幢幢,是当时以美国为中心的所谓“民主阵营”共同的问题。但是,蒋介石的统治问题在于,他始终是以“威吓”与“镇压”,来巩固群众与部属对他个人的领袖崇拜;并透过操作族群间的嫌隙,让整个台湾社会长期处于互不信任的对立中。他个人在台湾独掌国家机器,为了巩固领导威权,对人权造成的系统性迫害,无分省籍。

转型正义处理的是“国家暴力”的问题。希特勒当年的崛起也是打着“反共”的旗号。然而透过大规模的“反共”恐惧动员,他所掀起的排他性大屠杀,成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因此台湾应该好好思考的是:蒋介石所推动的“反共”,真是借由反对共产党的极权统治,推动让台湾的自由民主“生根发展”,还是只是藉“反共”之名,巩固个人的独裁威权?

实际上,过去蒋介石所领导的党国体制,不仅“党”在“国”之前,而且他“个人”的意志更在“党”之上。在他的统治下,台湾不仅民主政治无以发展,更有一长串严重侵害人权的纪录。台湾要建立人权国家,就无法回避从这些伤痕汲取教训的转型正义工程。这不是在他羽翼下有人获得恩庇,有“感恩之情”,就可以用个人感情因素来“抵销”的。

从历史树立价值,我们都有责任

前述三个迷思,还不断纠结在台湾社会对二二八的讨论;由此可见,转型正义所追求的“普世价值”,还没有在台湾社会文化生根,并为大家看重。

长期以来,台湾的教育内容跟真实生活脱节。学生到学校受教是为了考试、拿学位。我们的教育内容长期受到威权体制制约,与现代民主法治国家的人文社会教育,还有着相当大的距离。我们的学校教给学生的,常常是以“假中立”、“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让学生对政治冷感,对公义不关心。整个社会长期被“中国化”的尊君(领袖崇拜)思想宰制,缺乏明确的价值框架(例如宪法对个体生命尊严的肯认)来理解历史与转型正义。

更严重的还在于,因为社会对转型正义的长期漠视,以及对这些历史的曲解,致使“二二八”及“白色恐怖”一些受难者家属及后代,为了不想遭受社会异样眼光的“对待”(通常是闪避与歧视),在心理上仍无法接受、甚至不能谅解自己家人的受害遭遇,抗拒肯认自己家人因抵抗威权而受难的正面意义。社会上对政治受难者及其家人蒙受冤屈的过往,也大多不愿意闻问,生怕惹来无谓事端。

这种对转型正义冷感的历史教育,让我们的社会心灵长期处在一种“不愿意当真”的漂浮状态。我们扪心自问:台湾有多少人,对自己长期生活的县市乡镇的二二八历史,有最基本的认识?台湾中央到地方政府,是否有提供基本参访路标或说明牌,让大家了解当地二二八所发生的事?

捷克推翻共产党统治后第一任总统哈维尔(Václav Havel, 1936-2011)在1990年新年演说中的一段话,值得台湾好好警惕:

“当我谈到沦丧的道德氛围,……我是指我们所有人。我们都习惯了极权制度,认为这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因此都帮着让它继续存在下去。换句话说,我们所有人——虽然自然有程度上的不同——都要对这个极权主义体制的运作负责。我们大家都不仅只是极权体制的受害者,我们也是共同创造者。”

让威权遗绪继续存在,就像弥漫在生活环境里,大家已经习惯的丝丝缕缕腐臭味。生生死死之间,就像哈维尔谈话接下来所说的,“是我们自己在残害自己”。

了解过去历史最好的方法,是现在去做对的事。让现在所做正确的事,烛照出过去的荒谬幽暗。当台湾社会可以因着天然独世代出现,台湾认同趋于增长,不再困于过去二二八分歧历史记忆所产生的对立时,也正是我们需要为台湾内部和解做新准备的时候。

面对二二八,如何积极厘清历史真相,让受难者真正安息,不必再沦为诠释争论的工具,是最先该尽快做好的工作。只有当我们愿意走出历史迷思,以“公义”价值为基准,理性梳理这段阴暗幽深的历史,我们才能将这段历史,转化成世界转型正义历史的一部分——而不必被中共欲意操弄台湾历史的政治盘算干扰。

期待在不久的将来,因我们愿意为公义一起努力,二二八的历史真相能尽快得到厘清,而台湾也能以人权价值更稳固地立足于世界,大家可以对无辜受难的前人说:“魂兮来归,安息乡土,乡土有疼惜。”

(花亦芬,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