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容易令人产生绝望感觉的年代,怎样 hea(休养)才可以孕育出令人(民主运动的主体)生生不息的“希望”?」

“民意”的拥曾俊华取态,和伞运/泛民的“策略投票”,其实都建基于当代香港的集体情绪。
许宝强:“民意”的拥曾俊华取态,和伞运/泛民的“策略投票”,其实都建基于当代香港的集体情绪。摄:Kin Cheung/AP Photo

一直对褫夺大众民主权利的特首“选举”(这真的是选举吗?)过程并不热衷,尤其是候选人的公关活动和辩论,以至各种“选战”评论、策略判断。这大概是源自一种“小圈子选举设计的结果早已写在墙上因此唔想陪佢癫”的情感状态。然而,由于身边一些朋友十分关注“战情”,积极介入争论,甚至现身集会、“含泪”支持,因此实在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况且,分析检视过去几星期民众的情感投注,恐怕仍有助我们进一步思考香港的民运前路。

“民意”的拥曾俊华取态,和伞运/泛民的“策略投票”,其实都建基于当代香港的集体情绪:一方面反映了港人对过去五年“689”治下的香港政局的厌恶和绝望,另一方面则呈现了民众对延续“689”施政的焦虑与恐惧。尽管大家都知道,讲“人话”的胡官(胡国兴)、高举“休养生息”的“薯片”(曾俊华),胜算其实十分有限,却仍然为经历有权用尽、礼乐崩坏、伞运分裂、释法 DQ(撤销议员资格)等令人窒息的变局的港人,带来点清新空气,以至微末的希望。

这种微末的希望,建基的并不是准确的策略分析,而是在缺乏证据支持下的 fantasy,也就是等待不太可能出现的奇迹。就像投注六合彩,明知中奖机会甚微,民众仍然愿意积极参与,持续买个祈盼。对于很多身陷政经绝境、难言出路的民众,如果连微末的希望也丧失掉,大概真不知道应如何活下去。循这角度思考,我们或可跳出民主运动中所谓“原则”v.s.“策略”的争论,尝试更根本地理解当代香港的情感政治。

策略v.s.原则──错置的命名

其实,所谓“原则”v.s.“策略”的分野,很可能只是一种错置的命名。主张“公民提名”或“白票”的朋友,并不缺乏对当下政局的具体分析,例如认为“薯片”才是中共的首选,为的是把民运力量尽数收编,并由此推导应支持“公民提名”或“白票”的“策略”;与此同时,倡议 lesser evil 策略的朋友,归根究柢不也在紧守一种现实政治或寸土必争的“原则”?值得深思的是,从“选举”结果回看,这两种不同投票意向所建基的“策略”,以至民主300+选委的投票取向,似乎毫不影响最终胜负,这大概反映了种种“策略”分析和判断,其实都无法真正掌握左右建制选委投票意向的“决定性因素”。

如果“选战”后双方愿意承认判断错误或策略无效(部分朋友确是这样做了),那么民运的探讨或可以重新开展,从错误中学习,在日后透过建设性的讨论,系统而认真地研究民主的“敌人”,发展出更准确的策略分析;又或在面对极不透明的政体对手,无法取得可靠的信息作坚实的政治判断时,减少对策略分析的依赖或执迷。然而,倘若“选战”后分歧依旧,甚至仍停留于相互指责,则恐怕需要在“策略”分歧之外,寻找更根本的原因,以理解真正的差异。

因此,假如问题既不是源于“原则”v.s.“策略”的分野,亦非“策略”判断的对错,那么剩下的恐怕是两种“原则”之间的矛盾,当中往往源自不同信念、价值和情感的张力。尽管支持“策略投曾”与“公民提名”/“白票”的朋友,都相信民众的力量,但前者倾向接受甚至跟循“民意”对“休养生息”的祈盼,对谁当下任特首怀有希望;后者则更在意于保留甚至扩展人民当家作主的意愿,而非寄望于领袖明君。支撑这两种不尽相同的原则信念的,是两种相异的“希望”及其连系的情感状态:

Lesser evil 折射的“希望”,是一种无法忍受邪恶,极想除之而后快,以尽速回归“正常”的情感诉求,而策略投票中的“希望对象”(object of hope),是“选举”的结果能为香港带来一个比较“似番个人”的领袖,帮助寻回失落了或想望中的过去生活习惯和办事程序──“有规有举”、“和谐少斗”。相反,“公民提名”/“白票”所反映出的“希望”,其对象并非外在的选举结果,或把未来的命运托付他人(领袖) ,而是祈盼在过程中改变自身,或如何让民运的主体变得更强大,也就是扩展民众参与社会政治事务的意志和能力,愿意透过公共对话影响他人与接受他人的影响。

把情感投注于“薯片”当选的“希望”,期待的是一举告别“斗争为纲”、“撕裂为乐”的689时代,争取未来五年的“休养生息”。
许宝强:把情感投注于“薯片”当选的“希望”,期待的是一举告别“斗争为纲”、“撕裂为乐”的689时代,争取未来五年的“休养生息”。摄:Vincent Yu/AP

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not the question

任教于悉尼大学的人类学家 Ghassan Hage 指出,“希望”其实有不同的种类和性质,例如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为大部分人提供的“希望”,即分配不均的机会、单一的向上流动欲求、延后当下愉悦的等待,其实是十分有限、狭隘甚至是扫兴的,其追逐的往往是难以达致的单一理想、终极目标。

然而,他指出现实亦存在另一种“希望”,即肯定当下的愉悦和喜乐,寻求不断增长自身的能动力,让生命可以变得更有活力和能量。这种“希望”要的并非是一种静止的完美状态,而是在不断生成的过程,持续积累生命的存在意义(accumulation of being)。他引用已故社会学者 Pierre Bourdieu 的说法,认为沙士比亚的 “to be or not to be” 是一个不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人的存在(being),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to be” 或 “not to be”,而是一个不断变化和积累的过程,积累的是:生存的理由或生命的意义。

Hage 对“希望”的分类,有助我们理解香港近年民众情感之所以大起大落,或许与集体“希望”的投注方向有关。从反23条立法、保卫天星皇后码头、反高铁反国教反东北、雨伞到拥曾,当中呈现的民众“希望”,主要是一种追求确定的对象,以能否达到一种较理想的(社会)存在状态作为衡量成败的准则。当23条搁置、国教撤回,民众的情感随之上涨,但看到码头及菜园村被拆、占领“无功”、Lesser evil“落选”,当初的希望也很容易化作失望甚至绝望。

然而,在这种“希望”的主旋律之外,过去十多年香港的社会/民主运动,还存在 Hage 所指的另一种情感状态,也就是以“主体的能动生成”作为衡量得失准则的“希望”,体现于民运的主体是否变得更愿意参与公共政治(例如伞后素人落区参选)、于对话互动的过程中影响他人与接受他人影响的能力是否不断增长,或更重要的,是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能否在参与的过程中持续积累。

两种“休养生息”

“策略投票”过后,或“梦醒时分”,两种不同的“希望”所承载的集体情感,将情归何处?又会为我城未来的民主走向,带来怎样的启示?

把情感投注于“薯片”当选的“希望”,期待的是一举告别“斗争为纲”、“撕裂为乐”的689时代,争取未来五年的“休养生息”。对当中关注民主发展,甚至积极参与民运的朋友来说,“休养生息”除了想“呌啖气”外,也是为了有更大的空间,让下一阶段的抗争不至过于沉重。然而,当梦想破灭,“希望”变作“绝望”,“休养生息”也很容易转化为 “to hea or not to hea” 的消极选择。

而寄托于民运主体持续成长壮大的“希望”,追求的或许是另一种“休养生息”,也就是让港人的生命意义能够不断积累的存在状态,而这并不需要林郑“败选”作为必须的条件,“薯片”胜利也不会确保其自然登场。要获得孕育和增强人民当家作主的意愿和能力的“休养生息”,等待赐予只是缘木求鱼。这种“休养生息”,只能透过主动而持续的争取,才有可能出现。但重要的不是 work hard,而是 work smart。“休养”就是减少头痛医脚的无谓工作,或忘情于投入分析及实践“策略”以至失却“目标”,也拒绝闻歌起舞陪政权设定的议程和游戏规则去癫,或不断延后真正追求的愿景与喜悦。

不论政治环境的好坏,也不论谁人当政,民主运动都应该并可以“休养”,尽量放下与人民当家作主这目标无关的劳累。“休养”是为了“生息”,也就是孕育和增强生命的意志和能量,积累存在的意义。因此,to hea or not to hea,this is also not the question。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在一个容易令人产生绝望感觉的年代,怎样 hea(休养)才可以孕育出令人(民主运动的主体)生生不息的“希望”。

“休养”就是减少头痛医脚的无谓工作,或忘情于投入分析及实践“策略”以至失却“目标”,也拒绝闻歌起舞陪政权设定的议程和游戏规则去癫,或不断延后真正追求的愿景与喜悦。

(许宝强,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

参考资料:Zournazi, Mary (2002): “‘On the Side of Life’ – Joy and the Capacity of being -- Conversation with Ghassan Hage”, Hope – New Philosophies for Chang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p.15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