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推广哲学,绝对不是要灌输哪一种立场。模仿和膜拜是哲学的相反。”」

特约撰稿人 李宝怡 发自香港

【编者的话】普及哲学系列来到第三篇,看看这一理想如何与现有教育体制切实发生关系,产生怎样的结果。记者访问了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协会(PHEDO),也深入去见证他们在南港高中的实验哲学课;又访问了在香港中学普及哲学的推手林志明,也亲自见证了他在香港协恩中学的哲学课堂。究竟两地的中学生在经过哲学教育后,会给他们的思维带来怎样的可能?

2016年川普当选、英国脱欧、难民危机冲击全球,致力推动普及哲学的爱尔兰总统 Michael D. Higgins 在11月说,“世界日趋复杂、纠结,变数日增,哲学是我们手上最有力为孩子充权的工具之一。”Philosophy is one of the most powerful tools we have at our disposal to empower children into acting as free and responsible subjects in an ever more complex, interconnected, and uncertain world。

环顾世界,提供全国性中学哲学教育的地方不算罕有,像法国、西班牙、巴西等国,均规定中学生要升大学,必修哲学课;英国、爱尔兰、美国、澳洲等地,学生则可选修哲学。那怕各地开办哲学课程的历史源起和授课形式皆不同,但大都有一共通理念:以哲学课培养独立思考的公民,而不是单向的道德灌输。(亚洲 unesco 详情请见。)

然而,教育从来都是你争我夺的场域。意识形态、资源、老师工作量、理想学生(以至理想国民)模样、教育的社会功能,每一样都是政治。要把位处边缘、没有即时实效、又鼓励批判思考的哲学纳入课程,谈何容易。以巴西为例,该国政府在2008年规定学校需要在高中三年讲授哲学(在军政府统治的年代(1964-1985),哲学被剔除于课程之外),但至现在政府仍面对尖锐批判:当举国还有过千万文盲的时候,谈更高层次的哲学教育是否不切实际;又以许多人都欣羡的法国高中哲学课以例,原来一直有人认为此举不实用、艰深,建议要将之废除,而且同样有不少学生为了应考哲学,要找补习老师恶补。

转眼华人世界,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 PHEDO 的老师们也自言他们绝不同意现阶段就把哲学列为台湾大学入学试的必修科——因为没有足够的文化土酿而强推哲学课,最后只会沦为另一个鼓励背诵、操练“应试技巧”的科目,“介时可能就会出现『以下 ABCDE 哪一句说话最可能是出自康德?』的那种选择题啦!”PHEDO 的创办人之一叶浩教授。

在本系列的第三篇文章里,我们希望呈现实践哲学教育的现实处境,首先介绍这个以向台湾中学生推动哲学普及为己任的组织 PHEDO;再走入他们设于台北的南港高中的实践课堂,观察他们的哲学尝试。无独有偶,原来 PHEDO 在台湾所做的事情在香港也有对应,香港协恩中学也是一所尝试在课堂内进行哲学实验教育的学校,我们在这个专题的最后,也来看看“哲学”的思维训练,为这里的同学带来怎样的可能。

Part A:PHEDO,以台湾高中生为教育希望

2016年中,台湾大家出版社出版的《 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还是仆人? 探讨政治的哲学之路》,成为港台一时网路话题。这是把法国高考哲学教科书译成华文的首次出版,出版协调方是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 PHEDO(Philosophical Education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他们说,希望有一天能发展一套专为台湾而设的中学哲学教科书。

去台湾访问 PHEDO 的核心成员:文化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吴丰维、政治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叶浩、曾留学法国念电影的翻译工作者梁家瑜、南港高中国际人文实验班老师林静君。我们在 PHEDO 的办公室谈了一整个晚上, 几位哲学推手都曾在西方留学,非常忧虑台湾学生;而且他们都各有教席或正职,推动普及哲学没有生计考量,单纯希望公共讨论变得更理性、有意义,希望年轻人都能够成为独立思考、为决定负上责任的公民。

PHEDO 的核心成员:文化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吴丰维、曾留学法国念电影的翻译工作者梁家瑜、政治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叶浩。
PHEDO 的核心成员:文化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吴丰维、曾留学法国念电影的翻译工作者梁家瑜、政治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叶浩。摄:徐翌全/端传媒

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 PHEDO(Philosophical Education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成立于2013年,成员包括大学哲学系教授及积极于普哲推广的哲学人。他们到高中举办讲座和哲学活动;2014年开始与南港高中合作,将哲学课纳入该校 “国际人文实验班”时间表,并派出大学哲学老师到该校讲课;协力翻译一套五册以法国高考哲学课纲为主题的“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

法国高中哲学教科书 劳动台湾整个哲学界

而哲学翻译的困难在于,翻译很容易成为诠释。而我们希望最后的华文翻译最精准,所以就向通晓相关语言的哲学人求助。为这本书,我们真是劳动了整个台湾哲学界!

PHEDO 这帮人,很有愚公移山的况味。这个法国高中哲学教科书翻译企划很庞大,未来几年,他们还会陆续完成余下三本(整套法国高中哲学读本系列共五册,以“政治”、“道德”为主题的第一、二册已出版。 )。法国高考哲学科历史悠久,至今仍是大学入学试的必修科(详见罗惠珍《哲学的力量:踏进法国高中哲学教室,想想台湾哲学教育》)。其高中哲学科深奥而重要,出奇的是,课纲却只有短短一页:列出“主体”、“文化”、“政治”、“理性与实在”、“道德”五大范畴,及各范畴属下的几个重要概念(如“文化”属下的“语言”、“艺术”、“宗教”、“历史”等)。

正因为课纲极简、而没有“官方诠释”,该国出版社有好大空间来演绎课纲,市面上可选择的课本极多。于是,PHEDO 的哲学人就托身在法国的学界朋友寄来了不同的教科书,最后由成员沈清楷挑了最生动活泼、编排清淅的一本。

“这套书不独是 PHEDO 的心血,其实整个台湾哲学界都有分帮忙。因为在法文版本的教科书里,许多本来是德文、希腊文、英文……的哲学概念和引言,都被翻译成了法文。而哲学翻译的困难在于,翻译很容易成为诠释。而我们希望最后的华文翻译最精准,所以就向通晓相关语言的哲学人求助。为这本书,我们真是劳动了整个台湾哲学界!”PHEDO 应届理事长吴丰维笑说说。

在地化哲学,思考台湾的未来

“我们推广哲学,绝对不是要灌输哪一种立场。我最怕年轻人模仿我,那是膜拜大人,是哲学的相反。”

《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还是仆人? 探讨政治的哲学之路》是把法国高考哲学教科书译成华文的首次出版。
《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还是仆人? 探讨政治的哲学之路》是把法国高考哲学教科书译成华文的首次出版。摄:徐翌全/端传媒

不过,这群愚公说翻译法国哲学教科书还只是第一步;他们终极要做的,是写成一套属于台湾的中学哲学教科书。

他们一致认为,哪怕西方哲学很重要,要让哲学教育发挥社会功能,必须结合台湾的社会脉络, 面对刻下台湾最逼切的身分问题、价值转向。叶浩有很深的感受,“例如现今台湾很急切要思考的,是历史和国家身分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西方哲学最关注的事情。又或者,形而上学里有关『同一性』的讨论,例如问『这个人改过自身后,还是不是同一个人』之类。这些讨论放在台湾语境就很有意义。比如说,人家常说『自古以来,中国那神圣不可切割的领土』,但用哲学的方式来想,我们可以讨论,『自古以来』是指什么时候呢?领土一直在变来变去,什么叫『同一个领土』呢?这些事情都很值得鼓励年轻人理性讨论。”

PHEDO 的成员都对时政有很多见解想法,但他们说时常警惕,不要让年轻人觉得他们是“权威”,或纯粹觉得哲学好 Cool。如叶浩所说:“我们推广哲学,绝对不是要灌输哪一种立场。我最怕年轻人模仿我,那是膜拜大人,是哲学的相反。我在上课的时候,专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挑战他们的想法。如果年轻人说,觉得跟中国统一比较理想也很好呀。但前提是,那是他们深思熟虑的结果。”

台湾的公共讨论太“前现代”了

PHEDO 的几位朋友都同意,争辩吵架没问题,但吵架可以吵得高明一点,而“哲学”的训练,正是为大家提供了好的工具进行思辩。吴丰维说,“我们现在的言论空间好像挺大,但大家在电视上、报章上连骂什么都搞不清,常常自相矛盾,公共讨论非常『前现代』。例如说『民主』,有人说台湾有许多社会运动就是『太自由』、『太民主』了。但其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谈什么?是『代议民主』还是群众直接参与的民主呢?”

这两年,发生了几起震惊台湾社会的随机杀人事件,死刑存废在台湾引很大争议,林静君就道出一些很矛盾的讨论,“例如支持死刑者,最爱嘲讽反对者说,『若果你的仔女被杀死,看你会不会说要废死!』;然后当『小灯炮』妈妈(“小灯炮”为去年内湖随机杀童案的4岁受害人)对死刑作用存疑时,他们又会改口说人家『很冷血』。死刑存废非常值得讨论,但都应该基于合逻辑的理据,不是冲动的情绪宣泄。”

哲学的社会功能,不容置疑,但为何诸人普及哲学的对象是高中生,而非更广泛的“大众”?原来这导火线却跟彼岸香港有关,“我们对香港的新闻蛮关心的,大家都面对的困境都相似,『今天香港,明天台湾』,是常常说的话。”吴丰维说,2012年由香港中学生主导的“学民思潮”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国民教育运动”,让他们很震撼,“我们在电视上看见黄之锋和其他中学生领袖,他们的思想那么清淅,对于自己的理念很清楚。我们就不禁想,我们台湾的中学生能够那么清醒地为自己的信念辩护、据理力争吗?年轻人是台湾的将来,台湾的公民社会,得靠学生在将来建设呀。”

这批对普及哲学很有抱负的人,本已透过“哲学星期五”的文化沙龙互相认识,就在2013年索性成立 PHEDO(创会的成员还有台大法律系副教授陈妙芬、“哲学星期五”创办人沈清楷),以中学生为目标推广哲学教育。除了编写教材外,PHEDO 的另一普哲企划是自2014年起,于台北实验南港高中的国际人文实验班举办常规哲学课。在该校任教的林静君老师当时向校长建议开办哲学课(全名为“人文思想导论与经典阅读”),让 PHEDO 的哲学学人(像吴丰维、叶浩、沈清楷、朱家安等)到校授课,谈“美与丑”、“罪与罚”、“真与假”这些哲学问题;也让同学们一尝阅读哲学原典的味道。

Part B:台北课堂场景,南港高中的哲学课

温柔友善的林静君是英文老师,本身就爱哲学思辩,有一次带台湾同学到英国交流,途中所见所闻,让她好担心,“那班学生是校内精英。但跟外国同学一起上课,大家都不敢发言,原全无法说出自己的想法。面对将来,这班年轻人怎么办?”

后来,林静君就加入了“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PHEDO),与一班哲学人制定了一套高中哲学课的计划后,就向其任教的南港高中的校长建议。

PHEDO 的核心成员:南港高中国际人文实验班老师林静君。
PHEDO 的核心成员:南港高中国际人文实验班老师林静君。摄:徐翌全/端传媒

南港高中为实验高中,校长很欢迎不同的尝试。最难得的是那不是短期的哲学课程,而是纳入了国际人文实验班常规时间表的哲学课,正名为“人文思想导论”。每周课时两小时,不设考试,静君老师会在课题完结后发一条申论题给同学,以检视他们在概念理解和逻辑分析方面的问题;而国际人文实验班的同学都是自愿申请入班的,他们对思辩、语言、时事议题有兴趣,愿意接受非主流的教育模式。种种因素,都为这个哲学课提供了有利条件,使之在2014年终于正式启航。

我之所见,乃是 PHEDO 成员、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吴丰维为这个国际人文实验班的30多位同学授课,谈论内容是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林静君老师在场旁听,按照安排,下星期的同一节课,她就要带领同学一起讨论笛卡儿的《沉思录》了。

课堂上,吴丰维主讲,较少让同学讨论,但他尽可能是用具体的、门外汉也听得懂的语言来说明内容,从庄周梦蝶谈到我们经验之不可信,再谈到同学较熟悉的《22世纪杀人网络》(Matrix)、当时大热的电影《你的名字》。同学们大部份留心抄笔记,也有人翻开参考读本《哲学的40堂公开课》笛卡儿那一章节,整体课堂气氛很好,虽然,也有打了一会儿瞌睡的女孩子。

在国际人文实验班的课程设置里,哲学课安排在高一和高三(高二主要是社会学、经济学)。高一的主题是哲学问题初探,以对立的概念切入 “美与丑”(美学)、“善与恶”(道德)、“罪与罚”(正义)等同熟悉的题目,没有任何笔记和教科书。吴丰维说他们的课程是希望第一年以“聊哲学”的方式引入,“都是15、16岁的孩子,一开始就跟大家谈『义务论』、『效益主义』什么的话,全都跑去睡觉。我们希望用很自然的方式像学语言一样,跟大家『聊哲学』。就像学中文,也不用很刻意去『学习』,而是不知不觉间获得,过程便不痛苦。到了高三,大家初步知道『哲学』会重视哪些大问题,才来请大家一起读一些较浅白的原典。希望他们知道,哲学家的文字不是全都可怕。毕业后,哪怕大部分同学都不会修哲学,但如果他们闲时会自己找哲学书翻翻看、认真想问题,那我们就很满意了。”

指导学人:PHEDO 的哲学人如吴丰维、沈清楷、叶浩等大学教授;普哲推手朱家安等

实践中学:南港高中
实践课堂:人文思想导论

课堂设计/教学方法:由 PHEDO 老师自行设计。哲学课在高一、高三进行。高一先引入哲学的对立概念“美与丑”、“善与恶”、“我与众”;到高三时候,授课的老师会带学生读一些相对浅白的哲学原典,亦会跟同学做讨论。

网上什么都有 却没有想法

刁湫洳和林佳欣是这班上两位同学,都是应届大学入学试考生,面临考试压力。当问到每周都花两小时课堂时间上哲学课,不嫌“浪费时间”、“无助考试”吗?刁湫洳却说:“有同学确实如此看哲学课。但我觉得这门课的讨论过程很有用,鼓励我多想事情。虽然有点难,但很有趣。例如刚才老师说到是『谁』在控制『我』的『性格』、『行为』。我平常只会理所当然认为那是科学、医学的问题。现在才发现,原来也可以从哲学角度看这件事,很刺激新鲜。” 。林佳欣则认为对她的作用“很明显”,“我在表达不同意见时比以前有信心了。搞社团活动时,大家意见不合就容易有很多情绪;现在这情况就绝少发生在我身上。各人看法不合,多平常!那就该拿出来谈,看你的还是我的理由更好呀。”

当然,也曾经有同学很讨厌哲学科,认为这些讨论很无聊,林静君老师说“那个同学曾这样在班上说:康德、傅柯说过什么,我打开电脑就找到;你们谈的『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著名的伦理学思想实验),互联网都有标准答案!”但最妙的,却是班内另一同学的回应,“网上可以找到康德说过什么,但却没有这样一个空间让同学挑战你的想法、跟你讨论。网上什么都有,你却不可能找到你自己的『想法』!”林静君微笑忆述着这件事,仿佛是一位热衷于哲学教育的老师找到自己最安慰的一刻。

Part C:香港普及哲学推手,及老牌英文女校的哲学尝试

香港传统名校协恩中学是英文女校,这里的中三同学都是约15岁的少女。他们的哲学课是以“儿童哲学”形式来进行的,课室的空间设定跟平时完全不一样:20多位同学围一大圈,一起阅读由老师撰写、与课程内容相关的一则故事。2016年的上半年学期中,她们的课题为“人权”。

香港协恩中学的哲学课堂中。
香港协恩中学的哲学课堂中。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一个虚构世界里,政府运用科技追踪所有国民的位置。从此以后,侦测罪案或预防恐袭容易多了……”这是我在协恩见到的哲学课堂上在读的故事,处理的是“国家安全”与“私隐权”之间的经典两难问题。老师请同学从故事中找出大家希望讨论的问题,列在黑板上,包括“政府以『国家安全』为监视所有人的生活是否合理”、“什么是私隐”、“我们可以放弃私隐吗”等。她们的讨论节奏十分明快,话题围绕隐私与公共焦点不断展开。

林志明,香港哲学教育推动人

事缘2016年,在香港研究“儿童哲学”的林志明教授和香港协恩中学“综合人文科”合作,支援他们以“儿童哲学”形式上课,亦同时搜集“儿童哲学”在香港课堂实践的数据,为期一个学期。林志明本科念教育,自学士年代已深受 Karl Popper 的批判理性主义影响,及后他在中学当老师多年,一直重视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后来林志明攻读教育哲学博士,发现了 Karl Popper 的理论与“儿童哲学”的具体课程有着一脉相通之处,毕业后他亦继续积极研究及推动“儿童哲学”,其原则则是这样的:

“我相信有『真理』这回事。但真理不可能单靠自己独个儿『想出来』。人性是,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才会说出口。『儿童哲学』提倡的对话形式,就提供机会让学生检视自己和别人深信不疑的真理。否则,我们很难发现自己坚信的道理,其实有漏洞。”

这门课的重点不是专门的哲学知识,而是哲学的讨论方式、发现问题的能力和开放的态度。

协恩综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师说:“有时候蛮惊讶15岁的同学够把概念钻得颇深。”
协恩综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师说:“有时候蛮惊讶15岁的同学够把概念钻得颇深。”摄:陈焯煇/端传媒

原来,“儿童哲学”的上课方法可以在大部分学科实践,“任何学科都有概念、定义。但在传统课堂里,『定义』纯粹是操作的工具。例如物理,学生只学习应用F=MA(牛顿第二运动定律),没有人质问『定义』、『公式』的源起、内容。哲学最『克人憎』(让人厌恶)的,就是问一些很核心、最基本的问题,动摇人家整个学说——但这也是它最美迷人之处。”

理想虽好,但现实是香港绝少中学老师是哲学系本科毕业,没有学院的哲学训练,真的可以进行“儿童哲学”式的哲学教育吗?林志明说,“老师有正式的哲学训练当然最理想。但这门课的重点不是专门的哲学知识,而是哲学的讨论方式、发现问题的能力和开放的态度。要所有带领『儿童哲学』的老师都有哲学学位,那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就算在『儿童哲学』发展已经颇成熟的英国,其实许多老师都是接受在职培训、边学边做。”

这种上课模式与传统香港课堂非常迥异,愿意参加的学校本已不多,老师亦有好多疑虑,“例如有其他学校老师在参加培训课程后,坦承没有信心可以带领同学讨论,最后亦选择退出计划。”林志明苦笑说。

由于协恩中学的综合人文科中三课程包涵大量全球卫生(如器官贩卖、人类基因改造)及人权争议的课题(如私隐权与国安、言论自由与歧视),课堂内容本来就可以引发许多哲学讨论,该校老师觉得计划很能配合原来课堂,就“勇敢地”与林志明进行合作了。

协恩综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师说,他们本来已经在课堂惯用时事新闻、数据作讨论,然而原本的材料篇幅长、哲学主题不鲜明,不太适合作“儿童哲学”式的讨论。于是,他们就自行撰写了好几个和私隐、宗教表达自由、言论自由等有关的短故事,“有时候蛮惊讶15岁的同学够把概念钻得颇深。例如在谈宗教表达自由(该节课的小故事关于一穆斯林女孩子如何重视面纱)时,有同学尝试讨论『宗教』的本质、对身份认同的意义。”

“儿童哲学”的课堂模式由美国哲学家 Matthew Lipman 于1970年代创立,常用于欧美及澳州中小学的哲学课,强调哲学的探究方法、逻辑思维,多于哲学史或哲学思潮的知识。近年英国学术研究显示,“儿童哲学”能提升学生的数学及阅读能力,其效果对弱势学生尤其明显。“儿童哲学”课堂通常由一特定故事/文本展开,让班内学生围一大圈,找出彼此感兴趣的问题,以对话、发问形式,深究个别概念的意义,思考自己及同学论点背后所隐藏的假设,进行“苏格拉底式对话”。Matthew Lipman 早年就专为“儿童哲学”发展了一整套哲学故事书及使用手册,主题包括“逻辑”“道德”“社会”等;如学校无法让“哲学”独立成科,老师亦可尝试以各学科内容为材料,找出有趣的哲学问题作“儿童哲学”式的讨论(例如在语文科讨论“语言的本质”、公民科讨论“政府”、“公平”等概念等)。上课之前,老师已大致订下该课的讨论、重点探究的概念,亦可以抓紧在对话中出现的题外概念作讨论。课堂里,老师担当协调员(facilitator),营造一友善环境,让同学在对话期厘清彼此对概念的理解,尝试质疑别人看法、表达自己的意见;同时,老师会善意指出同学论点里显示的逻辑缪误、或鼓励他们在个别重要概念里继续探索。

在普通课堂,同学倾向于觉得“老师说的就是最终答案。”;但“儿童哲学”正是没有最终答案。
在普通课堂,同学倾向于觉得“老师说的就是最终答案。”;但“儿童哲学”正是没有最终答案。摄:陈焯煇/端传媒

哲学尝试之后

这样的课堂,听起来新鲜刺激。但上课模式大变,老师怎适应?“我觉得要调节角色。在普通课堂,老师角色主导,同学倾向于觉得『老师说的就是最终答案。』;但“儿童哲学”正是没有『最终答案』,老师要很意识的『退一步』,放手让学生找问题讨论彼此想法,然后一起追寻知识。说实话,这个过程很美好的。”同学呢?“我自己蛮喜欢这方式,可以听到新的想法,觉得『系㖞,其实咁谂都有道理』,好有趣,亦可以大家的讨论,辩识哪些论据较站得住脚。由于『综合人文科』考试本来就有许多申论题目,这种种其实能助我想出不同观点。”中三的施同学说,“但有同学可能担心,没有『最终答案』、不能马上抄在笔记本上,那么我在课堂里学了什么『知识』?『带走』了什么?”

林志明说,这正正是初尝“儿童哲学”的同学的普遍疑虑。于是,老师在上课以后,要作总结,勾勒讨论的意义、与课程的关联,并且要求同学以文字,写出自己对相关题目的看法。

在香港课堂,要做哲学讨论,课堂时间是另一挑战,“其实学校已很支持我们作尝试,这点我们很幸运。但学生始终要应付期末考试,但哲学式的讨论正正要花上颇长时间。要在两者间取平衡,最有挑战。”郭熹雯说。

今年,林志明就会与另外一间中学合作,以“儿童哲学”形式上英文课,计划才刚开始。那协恩中学呢?郭熹雯老师说,去年的经验让同事们觉得,这种课堂模式值得发展下去,不过要作出调节,“上年的『儿童哲学』课堂,一连几星期的讨论,好密集。于是我们觉得,不如把步伐放慢,既保留传统课堂方式,在个别具讨论空间的议题,则以『儿童哲学』形式进行。这样同学老师都容易适应一种新模式。”

林志明撒的这把种子,似乎在慢慢的发芽。尽管无人能确定它最后会长得多高。

指导学人:香港教育大学国际教育与终身学习学系副系主任及副教授林志明

实践中学:香港协恩中学(香港精英女子中学)

实践课堂:中三;综合人文科
课堂设计/教学方法:以“儿童哲学”(P4C,philosophy for children)为蓝本。

本文所属专题“哲学来了!”获2018年亚洲出版业协会SOPA“卓越艺术及文化报道奖”。如果你希望继续看到我们,请支持我们继续认真做新闻,我们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