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3名80后因各种方式认识和知道了刘晓波。对他们来说,这又意味著什么?」

曾金燕

2017年7月12日,香港,示威者继续在中联办外静坐抗议,要求中国政府释放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
2017年7月12日,香港,示威者继续在中联办外静坐抗议,要求中国政府释放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刘晓波以“文坛黑马”姿态闯进人们视野的1980年代,K、S和L刚刚出生。他们成长的岁月里,没有对黑马的记忆,只听家人说过煽动学生闹事的“幕后黑手”,还有“天安门学运”是叫做“八九平暴”。

机缘巧合,他们终因各种方式知道了刘晓波。对他们来说,这又意味著什么?

小友S:一群心理咨询师,也没人能理解我的哀伤

“我想死。”80年出生的S在谈话间几次这样说。说完之后,发出“啊呀”、“啊呀”的感叹声,仿佛是从肺部挤压出的拉长了的气息。北师大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她,正在参加一个咨询师的小组活动。“一群心理咨询师,也没人能理解我的哀伤”,S 在微信朋友圈写道。

正在S从沈阳回来之后,刘晓波健康急剧恶化的消息、照片、视频传出。

“有些事没法告诉他们,没法说我是一只老鼠。”S半开玩笑,说自己无法跟咨询师沟通。她的确和别人不一样。2002年,因为在网络论坛上的发言,她被抓被关押在秦城监狱一年后释放。“咨询师们不明白,我经历的事是现实处境,我是有意识的,不是一种情结。”

在吃牛肉的空档,她终于说出口:“不能告诉他们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得了癌症”,“告诉他们真实的事情,(咨询师的小组)活动可能就不能搞了”,“我想去看他,怕死前见不到了”。

S可能是刘晓波最喜欢的年轻人之一。他们经常一起吃饭。刘晓波入狱后,她一度和刘霞相互陪伴。曾经不少记者问S,和刘晓波见面,刘晓波会谈什么政治观点。S直接嘲笑那些提问的人。

“说白了,他(刘晓波)是黑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们见面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吃饭,谁在乎这个(政治观点)。”现在人们塑造的刘晓波“不是他想要的自己”,“要是他在外面,肯定也得不同意了”。S说,刘晓波是“特别讨厌别人把他当圣人”的一个人。“现在那些自以为是支持者的人谈的哲学、形而上学的迷思、本质主义的东西,一帮人还去信基督教,这些,都是刘晓波反对的东西。老鼠真想咬他们。”

“这些人,不能理解刘晓波。”S说。

刘晓波身边密友说,这八年多来,刘晓波从监狱开出无数的书单,读书的涉猎广而新,倘若他此刻能够自由地对外界说话,或许不少人会惊讶,他在理论上新的爆发,以及一个也许完全不同的“刘晓波”。

“到今天这个局面,回头看整个《零八宪章》的事,是不是很多人都后悔了?当局也后悔吧!无端端搞出这么多事来。当初《零八宪章》应该不是刘晓波写的,刘晓波也没把它太当一回事,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入狱。他事先要是知道现在这个结果,可能也就不干了。但是被逼成圣人,也只能承担。”S在微信公号上写了一篇小文章,借机把她认为自称刘晓波的支持者却与刘晓波的理念背道而驰的人调侃个遍,“你们那些愚蠢的人类!”

“(吃饭的时候)他最常讲的是小时候他父母对他不好,哥哥不带他玩,他带弟弟玩,所以和弟弟的关系好。父母也不怎么关心他,可不嘛,他是兄弟三个中间的那个……他爸爸是教文学的少将,比较‘赵’,我们家多少也是,但在北京……算个屁!” S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S和刘晓波的交往,起源于S在监狱时,刘晓波为她的自由呼吁。被释放后,独立中文笔会的一个成员,带了S去刘晓波家。另一个经常去刘晓波家吃饭的人Z说,晓波就是喜欢“喜欢读书”的人,他们经常在晓波家楼下的吃“黄辣丁”,还“舍不得让晓波老师付账”。而晓波请S等没有什么收入的人吃饭时,总是说:点好吃的,不要怕花钱,我有稿费。

S和晓波相关的记忆,基本都和吃有关。S第一次到晓波家,把刘霞的冰淇淋打开吃了,吃了一个,觉得留著剩下的也不好吧,干脆吃光了一盒。和刘霞去吃牛排,刘霞吃三分之一,S吃三分之二。刘霞吃包子馅,刘晓波吃包子皮。刘霞的诗友、酒友廖亦武曾经写到,他和刘霞、刘晓波在北京的记忆,也常常是一起驾车去寻找美食。刘晓波喜欢吃肉,有时刘霞跟他急,因为她做了两个肘子,结果刘晓波一顿就吃光了。“都特爱吃肉!”。S又笑。

“刘霞现在特崩溃……但谁能宽慰刘霞呢?有些情绪,刘霞只能和她的‘闺蜜’疏导,和刘晖也不方便说啊。都难过、都担心。”刘霞的另一位密友M对我说,刘霞在沈阳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给刘晓波做他爱吃的饭菜。

“每日都做饭吗?”我问。

M笑:“可能每顿都做吧,具体做什么菜就不知道了。”

“要是你能见到刘晓波,你会和他说什么?”我问S。

“你还是跟刘霞一块到欧洲钓鱼去吧!”S自顾自地乐了。

编辑K:关注刘晓波,恐怕只因为对现状不满

2011年12月28日刘晓波生日,时任杂志编辑的K在公开的社交媒体上问:有没有人有兴趣参加一个“本人无法出席”的生日会。“不懂的人看不懂,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刘晓波的生日。”结果现场来了十五六个朋友,都是80后、90前后生人,包括一位知名的女作家。生日会上他们相互调侃开玩笑,为刘晓波点了一碗生日面,放了一把空椅子。

2015年刘晓波60岁生日,K参加了另一个80后朋友组织的生日会。恰逢刘晓波的老朋友某教授也组织了一个餐聚来为刘晓波庆生,于是两拨人在同一家饭店两张不同的桌上吃饭,参加的人有律师、媒体工作者和年轻网友等等。谈话依旧以调侃的方式进行:嘲讽一些自称刘晓波拥护者“脱离”时代、“悖离”刘晓波的理论的做法;争论给阴间的人烧“小姐”和烧纸钱的不同:如果承认烧“小姐”会涉及一个新的灵魂的逻辑。但参与者最大的乐趣,还是关于吃,一起吃饭,吃得开心,到最后“连豆腐都抢”。

1984年出生的K,爱吃肉,是一名职业编辑,涉猎广泛又偏门。他业余做的微信公号,行文风格诙谐,有一股东欧时代的冷幽默。平时爱看侦探、科幻小说,对逻辑推理有很强的兴趣和理解力。K的理解,来参加刘晓波生日会的朋友,无非是:一,想聚众吃饭;二,我来吃了,就是表达了对共党的不满。最重要的还是“好玩”,“发生了感觉在‘正常的共产党国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为了制造“想像中的极权社会里不可能发生的现实”,他还参与了多件与刘晓波、刘霞有关的事情,一起制造出大的舆论波澜,却又隐身在公共视野之外,出面、出镜的只是众所知之的面孔。干完之后,他觉得“挺高兴”,“能折腾肯定高兴”。想要“折腾”,仅仅是因为年轻人旺盛无处发泄的精力和总是对现状的不满与反叛吗?

要准确理解K,并不那么容易。不是说他有太多的网络用语或者新生代的暗号,比如称呼某异议分子是某个异议派别的“用户界面”。也不是说他的话语在无厘头搞笑和侦探小说迷风格以及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严谨逻辑之间穿插跳跃。不容易理解的是,他的情感反应方式和我熟悉的十分不同。他经常说著话,就笑起来,而我要仔细辨认,甚至和他确认一些关键词,来理解那是诙谐、调侃、嘲讽、恐惧、愤怒,又或者是悲伤。

K坦陈自己关注刘晓波,但其实没有见过刘晓波,也不真的认识他。

他说,若自己在微信朋友圈发出关于刘晓波的信息,会有很多“点赞”,点赞者多是做新媒体、生活方式、时尚话题的人。包括他所在公司的几十号人,以及年轻的、90后的实习生们。K相信,2009、10年上大学的年轻人中,因为爱打听新鲜事,翻墙也是常态,动不动就搜维基百科,比起那时上班的人来说,大多对刘晓波是有印象的。《环球时报》大版面地讲刘晓波、艾未未,在这些年轻人眼中,又不是政治局常委,看到官方媒体对这些人又是狠狠批判又小心翼翼地肯定某些部分,不免觉得太奇怪,于是去维基百科查一查,大致也就了解了怎么回事。“《环球时报》在这面做了最大的贡献”,K笑著说。他记得自己一个做“假服装”——即仿冒名牌服装——的朋友,转一篇关于刘晓波的文章时写下:“回想几年前,我也想做(刘晓波)这样的人。”

但是关注刘晓波的原因,在K看来,往往是出于这些年轻人对习近平时代的反感而非对刘晓波等异议者的同情和支持。K感叹:“这些年,这些反革命派的话语和我们脱节太厉害了。”他说的这些年轻人,有不少是蛤丝(膜拜江泽民)。而刘晓波所讲的理念和政治反对话语,对于他们来说,知识层面并不新鲜;情感上则几乎“无感”。准确地讲,他们对“自由中国”、“民主中国”的概念也无甚感觉。他们习惯的反叛话语,是动不动自嘲为“XX独立国国父”;或者是要建立“巴蜀利亚”;要求“海淀独立”;还说要给刘晓波做一个雕像,立为“满洲利亚”的国父……

“他们是开玩笑、调侃吗?”我忍不住打断K。

K说,搞笑的就在这里,他们相当严肃认真地讨论这些“独立”的事,在网络上还表现更加极端。论坛上都按“粤语区”、“吴语区”划分版块,直接用方言发帖,谁也看不懂,审查系统也不好搞,比如有人直接用上海话发言,翻译出来,就是“共匪祸国”。K也说,从讨论的内容看,这些内容与民主自由理念相去甚远,一定要说的话,接近“上海纳粹”、“北京纳粹”,比如赤裸裸地骂外地人“硬盘”、“苏北狗”、“外地X”。“他们可不是边缘人群,而是社会中产中坚,干什么的都有。”K意味深长地补充。

“如果刘晓波走了,会怎么样?”我问。

“肯定要风光大葬啊!葬礼总不能不让去吧?”K说。“各方人各自努力,保持‘刘晓波’三个字,被不停地看见。”

公益活动者L:三次签名,都是给了刘晓波

81年生的L,是一名行事低调的多年从事社会公益活动的年轻人。他自嘲自己现在是个赋闲养病的中年人。他没有见过刘晓波,但过去十多年参与社会运动的经历中,L“只签过三次名,都是给了刘晓波”。第一次是《08宪章》,剩下两次是呼吁刘晓波出国治病的联名公开信。

刘晓波病重之际,L重新去读刘晓波的文章,去理解“我没有敌人”。从已有的阅读中,他得出结论:“他是少有的,有很强内省、自我反省的存在”。L的感受,呼应了学者苏晓康在《刘晓波把激进煎熬成温和》里的一段话:“从‘中国要当三百年殖民地’,到‘我没有敌人’,此间距离多少、又如何丈量?这既是从文化到政治的距离,从尼采到甘地的距离,也是从叛逆、狂妄、目空一切,到自省、谦卑、甘下地狱的距离。”

L反问:1989后,能够做到刘晓波这样思想言论行动内在合一的人,还有谁?刘晓波病重病危的消息传出,“我很难受,越想越睡不著。我会把他看成给一个个重要的象征,像他这样的人都得不到民间的关注,其他默默无闻的良心犯的处境更不用说了。”睡不著的L,写了一首诗,在社交媒体上和朋友分享。悲伤一个不被世人知道的刘晓波,和不配拥有刘晓波的“我们”。

他承认,由于长期封杀,普通大众根本不知道刘晓波。知道刘晓波的人,也是了解得很肤浅,这是关于刘晓波的“很客观的现实”。 L观察到,有些人认为刘晓波属于上一个世代的人,是四五十岁的人的记忆。还有些二三十岁的人,认为《08宪章》太过温和,但无论如何,“我觉得它(《08宪章》)代表了一种可能性”,L说。所以要必须有人愿意传播刘晓波的思想和行动。

“单纯说他被抓是不够的,会让人不了解和害怕。这是一个立体的人,他有几十年方方面面的积累,要把他的思考、行动告诉大家,要去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这么做,他是一个殉道者,让多些人知道,才会有群众基础。”

重要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他获得他想要的……包括让刘霞出去。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是很强的耻辱感。有些小伙伴不敢签名、发声,我可以理解。但作为个体,你得去努力。如果在那样的时刻,你什么都不敢干……我操!”

L问我:“你不觉得,多数人被自我的恐惧给束缚住了吗?他就要走了,作为朋友就算去一趟沈阳,和他告个别,哪怕见不到,尽自己一点心意,又会怎么样呢?朋友们去看了,去写点东西出来,为他呼吁,传播下他的思想,给他尽最后一点力,都做不到么?不要被自己的恐惧吓到了。”

“我可能没资格说这话,因为我也没去,只是写写两句诗,而已。”L最后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