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和驱逐外来“低端人口”,让中产焦虑与底层苦难连为一体。真相在哪?这是一片让传播学理论失效的土地,“谣言”成了人们最后的武器。」

来福

2017年11月24日,北京红黄蓝幼儿园幼儿虐童事件曝光后,一名家长带著孩子办理了退学。
2017年11月24日,北京红黄蓝幼儿园幼儿虐童事件曝光后,一名家长带著孩子办理了退学。摄:Imagine China

北京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从11月23日上午开始发酵,很快成为舆论焦点,比起半个月前的携程亲子园事件,这次的虐童案的细节更加触目惊心。坊间流传的照片、微信截图显示,这些幼儿园里的孩子们不仅身上有多处针孔,且极有可能在幼儿园被喂食药片、全裸罚站,以及被不明身份人士以“检查身体”的名义进行猥亵。

一天之内,发布消息的微信公众号遭到轮番删帖,微博热搜榜也被删去了与此事件相关的关键词。但屏蔽机制这次并没有太奏效,事件的热度接连暴涨,人们既为北京在寒冬里驱逐的外来“低端人口”鸣不平,又为京城里连城市中产的孩子都无法逃离魔掌而感到绝望(编注:该幼儿园的学费为5500元人民币/月)。

“底层”与“中产”,此刻才强烈意识到彼此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消失的调查记者,失效的传播学

每当民愤滔天,必有知识人出来呼吁冷静、疏导舆情。24日上午,一篇名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红黄蓝事件和江歌事件”——兼谈几个拿传播学理论作恶的例子”》的文章在网上被热传,作者应是一位指导大陆考生备考传播学研究生的老师。

新闻传播学同学必须要认识到一点,那就是冷静应对,就事论事,作为潜在从业者,不要盲目的扩大背景,不要臆想,不要失焦。对于信源,要认识到单方面信源不一定有可信度,还有就是,单一的文字不是实锤。如果有情绪,有诉求,应该尽可能明确,而不是盲目扩大……你觉得情绪到位了,就有助于解决问题吗?

“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红黄蓝事件和江歌事件”——兼谈几个拿传播学理论作恶的例子”

这篇文章的基本逻辑是:要先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找到真相,然后再谨慎地就事论事,并避免谈论敏感话题。

文章举出几个传播学的理论框架——“预防接种”、“议程失焦”、“议程麻醉”、“渲染悲观”等等,借此说明:如果被情绪左右而把话题往敏感方向上引的话,可能会被策略性地引导,从而导致话题被“全网删除”。

应该说,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一个人如果能遵照这篇文章的做法,大概也算得上是一个“媒介素养”极高的人,对舆论场内的讨论无疑是有益的。

问题在于,我们处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吗?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当家长发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有针孔,从她的话里得知其在学校可能被陌生人脱光衣服后,一定会报警,警方会迅速介入,控制嫌疑人,启动侦查程序;之后检察院会介入,对案件进行审查起诉,再由法院进行公平裁决,无论嫌疑人有多大背景,司法程序都可以流畅运转;媒体当然也会介入全程,发布详实可信的调查报导;待到事件落幕,整个教育系统会有针对性地启动结构性改革,同时社会组织会推动未成年性教育,使其成为重要的社会议题。

但以上的链条,哪一个环节是在大陆社会正常存在的?

单看媒体这一环节,若是在五年前舆论环境相对较宽松时,早就有调查报导出来了。而现在,整个舆论场空空如也,表面上看似热闹,其实只是水平参差不齐的评论在撑场而已。对于新闻事实的报导,成为了少数几家官方媒体的特权——老牌的调查记者消失了,那些能轻车熟路帮我们还原事情原委的人不能再写报导了,原因也显而易见——2013年南周新年献词事件后,媒体就进入了被关进“笼子”的时代(从前也许还算戴着镣铐勉强可以跳舞);另一方面,媒介的演变,也使调查报导不再受欢迎,调查记者们纷纷转行

南周新年献词事件

南周新年献词事件是指《南方周末》工作人员称其因迫于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新闻处的压力,未经过该刊正常出版流程,对2013新年特刊中的新年致辞及相关内容进行大幅删改,并产生数个常识性错误,引发《南方周末》采编人员抗议的事件。事件引发全球媒体及社交网站如推特、新浪微博用户的广泛关注,主要焦点集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地的审查制度及新闻自由。(资料来自维基百科,百科内容以 CC BY-SA 3.0 授权)

调查记者消失的后果,终于在这个时候显现了。这篇讲传播学的文章,呼吁人们冷静等待事件原委,就仿佛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仿佛还有调查记者在为社会“守门”。

文章在标题把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以下简称“红黄蓝”事件)和江歌案相提并论,但却不提为什么江歌案事件里几乎没有媒体和自媒体被删帖,而“红黄蓝”事件中,一开始发消息的媒体报导和公众号文章,几乎全都被屏蔽了。不把删帖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单纯地将教科书里的传播学理论拿出来套用在事件上,才是真正的“失焦”。

中国的政治术语博大精深。江歌案可以被随意讨论,那是“人民内部矛盾”,你们怎么撕都无所谓;而这次的事件之所以要“全覆盖、无死角”地删帖,那是因为这已是人民与高墙间的“敌我矛盾”——我们只能这么解读,删帖的规则在“黑盒”里,无法被看到,只能从现象反推回去分析。

全面删帖意味着,如果你想着等“子弹再飞一会”、等官方媒体发报导、等真相出现了再发声,那么抱歉,你什么都不会等到。携程亲子园事件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但如今我们等到了什么?

我们也可以讲一点传播学理论——“议程设置”。携程亲子园事件后,江歌案、中国名模奚梦瑶在维密秀中跌倒,哪一件事不是极度喧嚣?悲情城市每天都有新剧目,谁还记得亲子园里被虐的孩子?

中国宣传部门在操控议程、引导舆论方面的能力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只要民众消停两天,他们就能把全社会的注意力集中到别的地方去。

如果中国有可信赖的、独立运作的媒体,我同意我们应该先看调查报导再说话——可惜没有,这是媒体的末法时代,普通人如果不说话,换来的只有沉默。

社会的信任基础已经崩塌,这是一片让传播学理论失效的土地,将那些在真空实验室里提炼出来的理论框架,不假思索地套用在当下发生的事件上,呼吁冷静客观,除了制造一些良好的自我感觉以外,并不能往真相靠近一步。

只要删帖还在继续,“谣言”就是抵达真相不可或缺的途径

另一篇被热传的文章《红黄蓝三个被屏蔽的采访视频,都说了什么?》(作者雷斯林),则是我们这个荒诞社会的绝佳写照。

文章一样呼吁要相信“正规媒体机构”的报导,不要轻信未经证实的、由自媒体添油加醋的消息。作者转述了三个可采信的采访视频的内容,两个是家长、一个是教委。荒谬之处在于,两个家长的视频都被下架了、屏蔽了,而来自官媒环球时报的教委采访视频自然没事。

既然不应该轻信谣言,那么如何面对“可信”的视频也被屏蔽的事实,在人为制造的严重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什么才是客观?

被屏蔽的视频已经道清了事实:真相不会自己到来。可以断言,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转发“未经证实的消息”,事情早就随着删帖被压下去了。

所以普通人只能自救,当“正规媒体机构”都已经被击杀得差不多时,转发“未经证实的消息”就是普通人追寻真相的方式。从语义上讲,“谣言”并非是假消息的意思,而是流传于坊间的未经确证的消息。只有当权威极其公正且受到监督时,谣言才成其为谣言,否则一切消息都可能是谣言,也可能是真相——这是很悲伤的事情,但没办法。只要仍在删帖,“谣言”就是抵达真相不可或缺的途径。

我很不满像雷斯林这样的读书人,完全无视“房间里的大象”,直称喂安眠药不可能、权贵猥亵儿童也不可能,转而把矛头转向传播各路消息的人。他甚至用了非常奇怪的逻辑——“再说难听一点,要是真的……我国互联网上关于这件事早就销声匿迹了,哪会人民日报、环球时报、央视新闻全都出来报导”来论证其不可能——因为有消息传出来,而且没有被“和谐”,所以消息是假的,这就是中国“冷静、客观、中立”读书人的逻辑。用时髦的话讲,这就叫“洗地”。

雷在文末又称,刻不容缓的是性教育。未成年人性教育当然重要,但当下发生的事情,是因为性教育缺失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追问,去接近那个“真相”?

据我观察,读过一些书(又不是非常多)的人,常常会在“专业知识”的赋权之下,变得极其缺乏同理心。他们尤其爱引用勒庞的《乌合之众》来试图证明公众情绪总是不可信、需要警惕的,但事实上,《乌合之众》甚至算不上严肃的学术著作。此类呼声,无论初心如何,实质上都模糊了问题的真正所在,也是删帖的源头之处。不讨论不受制约的权力,转而以“疑罪从无”的司法原则去谴责沸腾的民意,并以此为接近真相的方式,大概算是中国当代一大奇观。

中国社会的基本信任基础已经丧失了,读书人,或者说眼下每个普通人能做的都极其有限。在自己身边建立一个信任的场域,至少信任自己的孩子(不少中国父母总是不相信自己孩子的,反而更相信权力),至少诚实面对自己,不要为虎作伥、言不由衷,大概算得上是少数能做的事情,而非盲目乐观地相信真相会在沉默中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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