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泛民的大量失票,意味着愈来愈多的民主运动(潜在)支持者,不再关心立会议席的得失,甚至不再在意民主政制,那么把检讨的焦点投放于选举策略,以选战成败作衡量准则,是否有点错置?」

许宝强

把检讨的焦点投放于选举策略,以选战成败作衡量准则,是否有点错置?
把检讨的焦点投放于选举策略,以选战成败作衡量准则,是否有点错置?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刚过去的香港立法会四席补选,泛民主派输了一半。受制于功能团体选举的局限,舆论似乎较谅解建筑、测量、都市规划及园境界一席的败阵;但未能重夺同样因释法而失去的九龙西选区直选议员席位,则成为了选后检讨甚至批评的焦点。

归咎选举工程形式,错置焦点

选举失利,自然应“查找不足”,重新学习。然而,纸媒和网上的检讨内容和方向,大部分侧重于选举策略的反思:从横额的设计与落区“洗楼”(挨门逐户拜访)的频率,到协调不同泛民政党和“地区工作”不足,以至“中产式”选举工程 v.s. “基层的”需要之间的矛盾等等。

这些选举策略和形式的回顾,建基的是一种判别民主运动成败的准则:输掉民选议席代表民运的失利,检讨是为了找出败因,以便于下次选举中重夺议席。不过,如果泛民的大量失票,意味着愈来愈多的民主运动(潜在)支持者,不再关心立会议席的得失,甚至不再在意民主政制,那么把检讨的焦点投放于选举策略,以选战成败作衡量准则,是否有点错置?

依据政治学者蔡子强的计算,相对于上一次立法会选举,泛民于三个直选选区的失票率,都远较对手为高。长期扎根地区、相对接近传统泛民的范国威的失票率,比“空降”九龙西区参选的姚松炎更为严重,说明了归咎选举工程形式或“地区工作”不足等赛后检讨,并没有掌握重点。从是次立法会补选的结果回看,泛民尽管失票远高于对家,但每区仍有超过十万的支持者。这些数以十万计的“基本盘”,邀请我们思考如下的问题:

在极权临近、世道崩坏、前景堪虞的境况下,支撑这批为数不少的选民投票的,是对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的执著?还是理性甚至带点功利的政治分析和计算?又或是建基于一种恐惧(中共)、焦虑未来的集体情绪?他们当中,多少人会在意选举横额的设计、洗楼街站的多寡?会重视所谓的“地区工作”?倘若真的在意和重视,具体的形式和内容又是什么?能说明“新”的(如姚松炎)选举策略失败吗?或印证了“旧”的方法(如范国威)成功?而没有出来投票,又或票投建制的,多少是由于泛民选举工程的“失误”?又或建制论述的“成功”?还是因为全球局势、中港政治的巨变,包括政权偏帮(如取消候选人资格)及经济资源悬殊,令选举游戏变得愈来愈不公平,再加上一些偶发的因素(例如九龙西plan B的争论及继后的情感政治)而导致?在这样的社会脉络中,选战的胜负,真的应该及可以由参选团队完全负责吗?民主运动的成败,能够完全依据议会席位的得失来计算?

在这样的社会脉络中,选战的胜负,真的应该及可以由参选团队完全负责吗?民主运动的成败,能够完全依据议会席位的得失来计算?
在这样的社会脉络中,选战的胜负,真的应该及可以由参选团队完全负责吗?民主运动的成败,能够完全依据议会席位的得失来计算?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忽略这些根本问题的选后评估,不仅焦点错置,更因快速地锁定了既有的陈腔滥调答案,阻碍我们认真思考,甚至无法提出一些更值得深思的问题:选民的放弃投票,向泛民诉说着什么?而投了票支持或反对泛民的选民,又表达了哪些政治信息?换句话说,民众,包括“中产”与“基层”、“黄丝”和“蓝丝”(泛民和建制支持者)、“左翼”及“本土”,他们的投票或不投票的决定,反映了怎样的集体情感和认知?展示了什么政治取态?

恐惧、焦虑、虚无、妒恨的情感政治

要有意义地分析及回答上述的根本问题,自然需要全面而系统的硏究,这里只尝试提出一些初步的观察,以作为日后的研究猜想。

学者齐泽克最近的一篇文章指出,在今天,不论是来自左翼或右翼的政治能量,主要是建基在一种源于恐惧的政治(politics of fear)。在欧美的社会脉络中,这种“恐惧的政治”具体呈现为右翼的排拒移民或惧怕女性主义,以及左翼对极端民粹主义的担忧。而在香港,恐惧政治则见诸政权建制所最高举的反港独、求安定、怕争吵,又或泛民对极权,以及本土对“强国”临近的忧虑。

然而,除了基于“恐惧的政治”外,还存在另一种相近的集体情绪,或可称之为“焦虑的政治”(politics of anxiety)。恐惧往往针对特定的对象(或其临近),因此“恐惧的政治”指向的,是尝试消灭引起恐惧的源头,从而产生各种拒外排他的思想和行动,甚至诱发集体的妒恨(ressentiment),也就是一种揉合无力感、嫉妒与怨恨的情感状态,从而衍生各式针对特定对象的报复践行。

至于焦虑,则源自对自我身份的怀疑甚至否定,对无法达致的完美或纯洁自我形象的不断追求及反挫。由于焦虑者难以找到清晰的斗争对象、把问题简单外化,所以“焦虑的政治”所导向的,可以是一种转化自身的集体诉求,一种尝试从犯错中不断学习和改善的政治潜能。这也是为什么齐泽克建议,我们应从恐惧转往焦虑的政治。

不过,需要小心的是,无处不在的焦虑,包括怀疑甚至否定过去的工作或努力,以至自身存在的意义,也有可能被转化成内疚虚无。尼采指出,内疚虚无不断诉说的正是:“这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直至个体完全失去“能动力”。

在极权临近、希望匮乏的年代,恐惧、焦虑、虚无、妒恨等情感于本地涌现,自是毋须过于惊讶。直面这些集体情绪之余,学习分析和理解它们如何影响民众的民主诉求、政治取态,包括投票或不投票的意向,应是香港民运的当前要务。缺乏对情感政治的深入分析,选战的检讨就无法搔着痒处;而要准确捕捉民众的集体情感,则有必要思考民众所置身的社会脉络。

旧世界正死,新世界未生

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写于上世纪20至30年代的《狱中札记》,用“旧秩序正步向死亡,新世界仍未诞生”来形容当时的欧洲。他指出,在此明暗交替的过渡时期,社会上将不断涌现各种令人不安的病态败象。今天,随着新自由主义文化大计的后遗症愈来愈清晰浮现,葛兰西这著名的判断,在世界各地再次被广泛引用。是的,踏进21世纪,全球处处确实流露出上世纪初民主倒退、极权登场的蛛丝马迹,政治上各种可怕的荒诞怪行也屡见不鲜。不过,由于历史脉络的差异,现代社会危机所呈现的内容和形式,与上世纪30年代葛兰西所观察的,还是不尽一样。

对于葛兰西的论断,我们或许可以补充:当代社会的旧秩序确实正步向死亡,但“烂船仍有三斤钉”,既有的保守力量仍在一定程度产生影响,有时甚至可以左右大局;与此同时,新的世界尽管还未诞生成形,但种子确实经已撒下,幼苗正在成长。

一个最明显的当代危机,是Appadurai所指的“民主疲惫” (democracy fatigue)。而香港最近的立法会补选,亦看到了争取民主的政团流失大量选票,民众不太热心于追求自由民主,从而导致威权专制的坐大。
一个最明显的当代危机,是Appadurai所指的“民主疲惫” (democracy fatigue)。而香港最近的立法会补选,亦看到了争取民主的政团流失大量选票,民众不太热心于追求自由民主,从而导致威权专制的坐大。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世界各地近年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变化,见证了各种病态败象纷至沓来,包括社会两极分化、民粹排外兴起、自由多元萎缩、犬儒虚无泛滥。一个最明显的当代危机,是Appadurai所指的“民主疲惫”(democracy fatigue),具体的表现是不少民众选择了特朗普(川普)、普京(普丁)、莫迪、埃尔多安等强权领袖,或向代表自由贸易及多元文化的欧盟说不。而香港最近的立法会补选,亦看到了争取民主的政团流失大量选票,民众不太热心于追求自由民主,从而导致威权专制的坐大。换句话说,代表传统自由民主价值的政治力量,失利于选战,并非香港独有,而是全球愈来愈普遍的现象。因此,倘若把本地选举结果的检讨工作,置放于更为广阔的时空脉络,或可有助我们超越过去不断重复的狭窄视野,带来新的启示。

除了“民主疲惫”以外,另一种令人不安的症候,是“语言伪术”成为常态,那怕是最荒谬的假话也能横行无忌,以至有论者认为我们已进入“后真实社会”。谎言之所以大行其道,与当代的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有关。由跨国资本主导的世界经济,逐渐从民族国家政权手中夺去“经济主权”;与超越国界的资本亲和甚至勾结的各地政府、政党,大多不愿也无力真正改善国内民众生计,但却需要一定的认受,于是只能用拒外排他的恐惧政治转移视线,又或尝试哄骗选民,开出各式不会兑现的竞选承诺。

尽管民众并不愚昧,但活于不断制造贫富悬殊、政治不公,以至孕育恐惧、焦虑、虚无、妒恨等集体情绪的社会体制内,长期浸淫于这些容易令人觉得无力的体制及情感氛围下,犬儒地接受谎言,投向建制;又或对缺乏真正选择的选举游戏感到彻底失望,拒绝重复过去的投票惯性,出现“民主疲惫”,影响选举结果,也就不难理解。

在这种社会脉络下,选战的成败,或票数的多寡,究竟还意味着什么?泛民失票真的是由于公关策略失效,又或无法以论述、文宣、洗楼、握手吸引选民?还是无法或不愿像亲资本政权般开出难以兑现的竞选承诺,或不能有效地推动恐惧的政治?这些是民主运动应进入的检讨方向吗?指向的是怎样的出路?

民主运动,应是文化/社会改造的大计

检讨的作用,在于理解失误,从中学习,校正工作方向。当中至关重要的,是厘清目标愿景。民主运动的根本目标是什么?在当下的社会条件下能达致什么?中期目标如何与终极愿景连系?不思考及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就缺乏可参照的准则,难以谈论成败、评断对错,自然做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检讨。

换句话说,检讨离不开对根本问题的叩问,也必须联系到具体的社会脉络一同思考。选战失利,我们自然可查找选举策略和形式的不足,但却不能不追问选票及议会席位的得失,跟当代香港民主运动的终极关怀和坚持的基本伦理价值的扣连,以及与政制选举不公、资源分配不均等社会条件的关系。

检讨的作用,在于理解失误,从中学习。当中至关重要的,是厘清目标愿景。民主运动的根本目标是什么?在当下的社会条件下能达致什么?中期目标如何与终极愿景连系?
检讨的作用,在于理解失误,从中学习。当中至关重要的,是厘清目标愿景。民主运动的根本目标是什么?在当下的社会条件下能达致什么?中期目标如何与终极愿景连系?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如果在“旧的正死,新的未生”的历史脉络、情感氛围下,操弄“恐惧的政治”,或聚焦于公关伎俩、空洞言辞,以及短期利益主导的选举工程,真的能有助选情、吸纳选票,那么民主运动应该以此为日后的工作方向吗?把大量精力投进这些“检讨”及其后的政治策略、“地区工作”,能够引领我们行近民运的愿景?还是在过程中不断改造我们的身心、价值,走向与初衷相反的道路?

围绕着选战策略的检讨,往往从选民是什么的假设出发;认真而根本的检讨,则须尝试反思民主运动这文化/社会改造大计,于选举当中及前后,在“旧的正死,新的未生”的社会脉络下,所从事的转化民众集体情感、政治取态的工作,开拓了哪些可能性,或是否因犯错而偏离了原初的愿景目标;倘是,又该如何校正。

从根本上来说,民运应是一个文化/社会改造的大计,愿景是建立一个更理想的社会,当中包括人跟人关系相对平等,并设立制度保障每个人都有不顺服的权利,维持生活/生命的尊严,而普选则是当中的一种制度安排,也可视作这文化/社会改造大计的一个组成部分。同理,反民主的政治力量投身的,亦是一项文化/社会改造的大计,目标是把人改造为经济动物,当中的选举建基于短期利益、恐惧妒恨,投票转化为被动的消费行为,也不鼓励民众思考根本问题。

从世界各地近年的选举结果及政权变动,可以看到,大部分地区似乎并没有走近民主运动的愿景。要深入甚至从根本上理解当代民主疲惫的病态败象,我们需要认真分析已踏入了“旧的正死,新的未生”这明暗交替时期的社会脉络,叩问步向死亡的旧秩序是什么?未生而正在发芽的新世界又是什么?

正如不少论者指出,以私有化、市场化、全球化、小政府、不干预等言辞妆扮的新自由主义文化霸权,已步入危机、走到尽头。愈来愈多民众向“开放贸易”、“自由放任”说不,右翼民粹政权也乐意为之。伴随新自由主义逐渐(甚或更早)消亡的,还有被不断掏空窄化,依据人权、法治、代议、普选等概念和制度支撑的古典自由主义秩序。然而,旧秩序的分崩离析,让过去被遮盖的陈腐败象,清晰呈现,因而也容易唤起追求“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力量。例如,近年于全球各地都看到新一代(包括为数不少的中学生)挺身而出,向旧世界的谎诞说不;但同时亦出现各种右翼民粹拒外排他、拥护极权的群众运动。

我们希望从旧秩序的废墟中诞生出怎样的新世界?这大概才是所有对选举或民主运动的检讨中,最根本、最重要的问题。

(许宝强,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著作包括《告别犬儒──香港自由主义的危机》、《资本主义不是什么》等等)

参考资料

Appadurai, A. (2017) "Democracy fatigue”, in Heinrich Geiselberger ed. The Great Regression, NY: Polity, pp.1-12.

Deleuze, Gilles (1983):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trans. Hugh Tomlinson, N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p.111-122. (中译:吉尔‧德勒兹(2002)︰《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宁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pp.163-181).

Zizek, S. (2017): "The Populist Temptation"”, in Heinrich Geiselberger ed. The Great Regression, NY: Polity, pp.185-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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