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研究与鼓吹“酷儿神学”的林宝拉,被韩国9大基督教派中的8个列为“异端”。」

特约撰稿人杨虔豪 发自首尔、台北

2018年10月27日,台北同志游行。
2018年10月27日,台北同志游行。摄:陈焯煇/端传媒

飘著细雨的夜晚,31岁的台湾男子邱奕霖(Blue)和他35岁韩国男友金泰雄(化名)在台北东区街头散步;Blue依靠在金泰雄壮硕的手臂上,幸福地望向镜头。在台湾同婚与爱家公投前夕,这对台韩同志情侣,正等候著在台北成家的最后一哩路。

7年前的此时,Blue在网上认识了来台留学与毕业后,进入在台韩商工作的金泰雄,见面第2次后就主动表白,并开始交往与同居至今。

自小学起,Blue就发现自己性向与多数男性不同─他有著女性特质,在其他同侪爱好恐龙与机器人的同时,Blue则想买芭比娃娃来玩,但这些表征,让他从幼年时期,就遭受霸凌。“娘娘腔”、“人妖”这些字眼,是他从小就常被同学冠上的称号。

Blue回忆道:“小时候下课,我不太敢去厕所,因为会被笑,其他男同学常揶揄我说:‘你怎么不去女厕?’所以我都去独立厕所,但他们看到,都还是从外面泼水进来。”后来母亲得知此事,中学起,就将他送往管教严格的私校,让Blue能受更多保护,刚好他又在私校也认识同志姊妹,得以互相扶持。

“中学老师和教官会管教同学的欺负行为,但骂完他们还是一样,因为当时没有性平教育,他们无法理解尊重性向不同的人。”有著悲惨童年的Blue认为,即便环境开放的台湾已实行性平教育,同志仍常遭受歧视,让成人的他依受折磨。因此如果不从幼年起导入同志教育素材,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异常,只会让不幸重演。

相较Blue从小饱受歧视霸凌,他的男友泰雄则是开心度过年少岁月。在汉城(今首尔)美军基地附近出生长大的泰雄,原本对同性恋毫无意识,自己最初交往对象也是生理女性,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所爱为男性。

台湾男子邱奕霖(Blue)和韩国男友金泰雄。

台湾男子邱奕霖(Blue)和韩国男友金泰雄。摄影:杨虔豪

但比起Blue能对公众侃侃而谈自己是同志,泰雄受制韩国社会对同志的不友善,担忧会为自己带来不利,导致在职场上,他必须隐藏自己的性倾向。

泰雄说道:“在韩国,同志很难生存…进大企业工作后,上面会以你组成家庭是否美满来评价升迁,判断是依据你有无结婚生子,男同志就没办法;而台湾对同志本来就比较友善,相对于韩国,台湾较少教导男孩要有男子气概;人在强调男性刻板印象的文化下长大,自然就会对男生角色有所要求。”

两人交往的事实,除泰雄在韩国年事已高的父亲外,双方家族亲人皆已知情,但泰雄表示:“我也告诉韩国朋友了,他们都很反对,担心同志无法结婚,老了没人养。但有个人爱我,这样就够了,我要他们闭嘴,说你们没资格说三道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旁的Blue则为泰雄想好了应答方式道:“就跟他们说,又不是你要跟我活一辈子,想那么多干么?”但他也感慨:“面对同志,韩国还落后台湾数十年,就连女性现在地位都还这么低落,更何况是同志?

“性少数者中,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每年都在增加…”

“我是和OO很亲的兄长,抱歉这么晚了还给您联络,我是在OO手机里面发现您的联络方式,才和您联络的。OO与世长辞了,灵堂在OO大学医院殡仪馆3号房。”

今年6月底,住在首尔的牧师林宝拉,收到了这则手机简讯。传讯者表面上说是与亡者很亲的哥哥,实际上两人是同志情侣。亡者曾找过林宝拉牧师咨商,仍因无法承受世间长期对同志的不友善眼光,而走上绝路。

“就我接触到,性少数者中,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每年都在增加…在葬礼上,我们会为亡者举行追悼祈祷会;事实上,有亡者连家人都不知道他是性少数者…很多基督徒的性少数者来商谈时,气氛都相当忧郁。”这位牧师挂著彩虹手环,拿起行动电话找出简讯后,对《端传媒》记者说道。

林宝拉牧师接到的教友自杀通知简讯。

林宝拉牧师接到的教友自杀通知简讯。摄影:杨虔豪

林宝拉是韩国最具代表性的挺同牧师。2007年起,在部分韩国公民运动团体邀请下,林宝拉投入游说行动,要求国会制定《禁止歧视法》(韩文汉字称为“差别禁止法”),主张社会不应设定任何条件,向特定人士施加不公平对待。

禁止歧视的范畴,除众人熟知的肤色、外貌与性别外,同志也包含其中,但韩国主流基督教团体,则以“《禁止歧视法》等于让同性恋合法”为由反对,并以集体电话抗议或游说等方式,施压政界撤回立法;林宝拉成为韩国罕见要求将同志纳入禁止歧视,并公开参与游行,声援同志并为他们祈祷的神职人员。

“基督教团体甚至向议员施予威胁,很多人则惧怕会因此丢失票源。事实上,共同民主党(今韩国执政党)内,原本还有几位议员支持立法,最后也公开表明无法力挺。地方基督教团体还会前往初次选上议员、或出马角逐者的选区,要求表明对同志与《禁止歧视法》的立场,签订反对保证书。”林宝拉说道。

纳入同志的《禁止歧视法》,摆荡了整整11年,却因势力庞大的主流基督教会阻挡,而迟无进展。

韩国政治光谱上,基督教会被认为与保守派过从甚密,即便如此,传统上进步派根据地,包括光州与全罗地区,多数人亦回避同志议题,甚至表露厌恶。

林宝拉举出过往例子道:“在光州这象征518事件中、遭逢国家暴力蹂躏的都市,人们还边唱著《献给你的进行曲》(台译“劳动者战歌”)在阻挡同志游行集会,这种讽刺情况就曾上演过。”

美国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政治系教授王宏恩稍早在《端传媒》撰文,针对台湾同婚入民法公投案与民进党支持者分布进行交叉分析后发现,蔡英文支持度最高的地方乡镇选民,对同婚议题极为冷感,这让民进党政府为避免触怒死忠群众,而消极应对同婚,甚至拒绝表态。

就林宝拉自己多年来往返各地教会的实际感受来看,她认为光州与全罗地区对同性恋反对的声音,甚至更甚于其他区域。她表示:“长期受排挤歧视的区域民众,与基督教团体结合后,并非同站在被歧视者立场设想,反而歧视他人,这和台湾区域版图应有几分类似。”

“教会应是对所有人开放”

对同志在韩国面临的困境,林宝拉认为,主流基督教会于其中扮演绝对角色,她主张“教会应是对所有人开放”,并评价道:“韩国神学领域还很保守,无条件地认为不能让同性恋滋长,把这原则弄成像传说一样,成为百分之百的真理。”

然而10多年来,西洋神学中,针对圣经内容,已出现许多对包括同性恋在内的性少数族群的重新诠释,甚至批判、检讨过往主流基督教看待这些族群的态度,2007年所出版的《酷儿圣书注释》,就是其中代表作。

林宝拉是韩国最具代表性的挺同牧师。2007年起,在部分韩国公民运动团体邀请下,林宝拉投入要求国会制定《禁止歧视法》的运动行列,主张社会不应持任何条件或设定下,向特定人士施予不公平对待。

林宝拉是韩国最具代表性的挺同牧师。2007年起,在部分韩国公民运动团体邀请下,林宝拉投入要求国会制定《禁止歧视法》的运动行列,主张社会不应持任何条件或设定下,向特定人士施予不公平对待。摄影:杨虔豪

倾心研究与鼓吹“酷儿神学”的林宝拉,就著手要将此书引入并翻译成韩文版,但书都还没完成翻译,韩国9大基督教派的其中8个就陆续通过决议,将林宝拉打成“异端”。

林宝拉说道:“他们称我列入‘异端’的理由,是我翻译《酷儿圣书注释》,但他们对此书毫无了解。其它被打成异端的原因还包括:我在同志游行中举行祝福仪式、不提圣经中的‘同性恋是罪恶’,还因为我曾质疑:为何上帝只以男性刻划,而无女性?”

被列为异端后,拥有全韩绝大多数基督徒的8大教派,旗下信徒就被下达指令,禁止接触与参与任何林宝拉牧师所主持的活动,《酷儿圣书注释》亦被列为禁书。而不只针对林宝拉,多个教派更修订规章,得以处罚或驱逐支持同性恋、或本身就是同性恋的神学生与信徒。

为什么韩国主流基督教团体如此激烈反对同志?林宝拉从历史脉络解释道:“韩国历经被日本强占、解放与美苏进入,后来又因韩战而分裂,韩国在与朝鲜的敌对关系中存活。国内政治势力,若没有彼此对立,就连政权都可能无法维系。基督教义主张‘连仇人也要爱’,偏偏基督教在战后为社会注入的,是反共教育。”

由于苏联扶植起朝鲜政权后,北方基督教会遭迫害,有些甚至逃往韩国,选择依附在亲美反共的韩国军事独裁政权下成长扩张。只是,现在韩国教会随出生率降低与高龄化、年轻人不上教会,形成“教势弱化”的现象。

“教会仍想著以基督教之名阻挡赤化统一、让赤色份子悔改,......尽管那种时代已过去,同志族群却成为新的代罪羔羊。”

“而韩国逐渐朝民主社会发展,教会也必须力求组织与财政透明、权力分散、规则合理等;同时,两韩关系也开始朝和平解决的道路走,活在这样的时代下,基督教要有使命感。”林宝拉说道。

她认为,随时代与环境变化,教会应走向更开放,努力取得公众信赖。韩国却反其道而行,越趋保守与封闭,不仅与政治产生紧密连结,试图干预决策,甚至出现牧师世袭,以及#MeToo运动扩散当下,教友出面暴露遭牧师性骚扰等问题。

林宝拉点出问题道:“教会仍想著以基督教之名阻挡赤化统一、让赤色份子悔改,要有个处置对象,尽管那种时代已过去,同志族群却成为新的代罪羔羊。他们还在散发假新闻,如同志是艾滋病祸首、治疗爱滋造成税金浪费。几年前甚至宣称《禁止歧视法》等于同志合法化,韩国会因此被赤化。”

聚集在仁川同志游行现场的反同团体。

聚集在仁川同志游行现场的反同团体。图:目击者提供

而韩国的反同声音,在今年9月初于仁川举行的同志游行(酷儿文化祭典)中,被实质转化为具仇恨性的攻击行动。同志与公民团体先是集会场所遭当局拒绝批准,在申请好的道路上游行时,也遭事先以更优势人力集结的基督教与反同团体包围,导致游行无法进行,被迫中断,甚至发生反同群众捣毁设施与恐吓参加游行者等争议行径。

“(同运团体的)车子停在那,前后坐满了反同人士,不许车辆前进或后退,旁边也有反同者拿著布条,把参加游行者包围在中间,高喊反对口号,并制止路过民众拍照。”一位游行当天经过的目击者向《端传媒》描述了当天状况。

这位目击者还表示:“甚至有反同民众带著小孩来,一边机会教育说‘同志是错误’、‘不可滋长’,警察看起来则很消极,没事可做,仅维持让反同者不要影响交通。”

包围住集会现场的反同与基督教团体,他们的标语与发言包括:

“你们被生下来,本身就是灾殃。” “绝对反对假装要人权的变态。” “是因为爱你们,所以才反对。” “父母们生下你应该会觉得后悔。”

反同群众包围后,现场即爆发肢体冲突。一位名叫洪可罗的游行参与者则在推特上发文称:“厌同势力爬上卡车,喊著‘杀掉’,结果在卡车轮胎上刺了洞,还有些人用手指戳我胸部。”

“他们尾随我到底,监视并询问‘不回家吗?’我抖著手呼叫行动出租车;我们拿的旗子被折断。当时我戴著面纱,那些扯掉面纱想看我的脸,还贴近我耳朵大喊要我回家的人们,我是不会忘记的。”洪可罗愤怒写道。

直到游行收场后经过1周,警方才以妨碍集会为名,对8名肇事者立案侦查。只是,同志游行前后,韩国基督教会都在忙于发表声明反对活动举行,对反同者的脱序行径,则全未表态。

高丽大学保健政策福祉学部教授金升燮,针对305位仁川同志游行的参与者所做的问卷调查与研究显示,当中有84%的人出现急性压力症候群(ASD),70%出现忧郁症状,更有66%被评断可能存在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长时间在现场被反同者与基督教团体包围与咒骂,甚至被肢体霸凌与骚扰,整个对自我存在价值予以否定的过程,已为他们往后人生,增添难以抹去的阴影。

避免包括同性性行为在内的“陋习”,与男性应作为“阳刚”的形象,透过教会结合民族主义而传播。

由韩国律师申载源所撰写、探讨西方与亚洲国家同志议题的论文《出柜:东西方婚姻平权的比较分析》中评价道:“韩国对性少数者权益与同性恋议题,仍缺乏显著的公共意识;社会运动家还未能创造一个让人们讨论此议题,或开发让同志权益行动能获更多支持,并促使政府采取行动的对话平台。”

申载源分析,韩国受传统儒家文化深刻影响,强调对家庭与社会关系的次序,优于个人;而后来基督教扩张、教会得以深入社会,强化绝对奉献、避免包括同性性行为在内的“陋习”,与男性应作为“阳刚”的形象,透过教会结合民族主义而传播。

2018年10月27日,台北同志游行。

2018年10月27日,台北同志游行。摄:陈焯煇/端传媒

“我认为台湾是亚洲在性少数者人权上走的最前面的国家…看到台湾近几年达到的成果,真的让我相当感慨。”

相较韩国仍弥漫著恐同氛围,看在作为究性少数族群学者的金升燮,与力挺同志的牧师林宝拉,台湾的经验让他们甚感羡慕。

金升燮说道:“我认为台湾是亚洲在性少数者人权上走得最前面的国家…看到台湾近几年达到的成果,真的让我相当感慨。包括身为变性人的唐凤当上部长级的政务委员,同婚也得以成功走向法制化。台湾一直向前走,朝著让性少数族群不被歧视,这是值得尊敬的。”

“看到台湾游行的规模,真是让我惊讶…台湾正步上与韩国很不同的进程。依照伴侣对象是同性或异性,让特定的人无法以结婚来获得制度上的保障,这已经是歧视和偏见了。”11月初才亲自赴台北参加同志大游行,见证超越首尔游行3倍浩大人数的林宝拉评价道。

尽管拥有比韩国更开放多元的环境,林宝拉认为,反对歧视同志的内容,应更明确地纳入台湾法规中,立下性少数族群都能平等对待的基础。

她表示:“我比较担心,在台湾,厌恶同志或歧视内容的广告与假新闻,还能在公开广告上出现,这很讽刺。同婚要合法的国家,应该也要有像韩国《禁止歧视法》的规定来保护与延续;媒体扮演传递反同假消息的角色,我认为这就代表台湾在制度上仍有不安定之处。”

这一对台、韩同志情侣仍在等待......

“若同婚公投通过,我就要和泰雄在台湾结婚。”Blue对记者说道。只是,能否在24日的公投,成功获得500万张以上的赞成修民法同婚与纳入同志的性平教育公投票,考验著众人愿是否愿意理解与行动。这最后一哩路,对Blue与金泰雄这对台韩情侣而言,交织著期待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