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此出生成长,却从来被当作是“外来者”。这个“他者”的烙印,甚至一度剥夺了他们带著自己的球队参赛的权利。可是,打球这么有趣,小小的一个球场,允许有这么多的梦想⋯⋯对这些不满18岁的“难民二代”,灌篮,就像做梦那样珍贵。」

特约撰稿人 凌卓 发自 沃尔图诺堡

因为球员们的“无证出身”,即便所有球员都在意大利土生土长,弹弹队一度无法获得参加正规赛事的权利——意大利篮球联盟明文规定,一支参赛队伍中的“外来人”不能超过两个。
因为球员们的“无证出身”,即便所有球员都在意大利土生土长,弹弹队一度无法获得参加正规赛事的权利——意大利篮球联盟明文规定,一支参赛队伍中的“外来人”不能超过两个。图:作者提供

2018年5月,意大利南部城市沃尔图诺堡(Castel Volturno),一场青少年男子篮球赛打得正酣。乍一看,两支队伍最明显的区别似乎是肤色:一支队伍的球员肤色黝黑,显然都是非裔孩子;而另外一支则多是意大利本土的白人孩子。场边的观众分布,也在昭示两支队伍的不同出身:白人球员的亲人朋友们,早已备好了饮料零食,密密麻麻坐在一起为球赛喝彩;另一边,给非裔球队助威的,却只有几个志愿者和教练,球员们的家人无一出席。

沃尔图诺堡地处意大利南部,离著名的那不勒斯(Naples)只有三十几公里。那不勒斯因治安状况不佳,一直是媒体上负面新闻的主角,也是意大利人愤怒不安的源头之一。相较而言,住有两万五千居民的沃尔图诺堡可能更糟糕。这里像是一座寂静的黑暗森林——用暴力手段建立起的话语体系,早已成为这里的居民习以为常的规则。2008年,因为黑手党的利益冲突,沃尔图诺爆发过一场血腥屠杀。冲突中,8位无辜的西非人被害。

一年半前,这片“森林社区”里出现了一支特别的球队:“弹弹队”(Tam Tam Basketball)。
一年半前,这片“森林社区”里出现了一支特别的球队:“弹弹队”(Tam Tam Basketball)。图:作者提供

一年半前,这片“森林社区”里出现了一支特别的球队:“弹弹队”(Tam Tam Basketball)。“Tam Tam”是篮球拍在地上的拟声词。弹弹队有34名青少年队员,队员们都出生成长在那不勒斯周边——他们的父母都是非洲移民,而且是没有注册在案的“无证”或“非法移民”。沃尔图诺堡住有5000名注册移民,还有约8000-9000名没有注册的移民。根据意大利法律,非法移民家庭在意大利生养的孩子,要始终在同一个地址生活到18岁,才有可能获得意大利公民身份。

因为球员们的“无证出身”,即便所有球员都在意大利土生土长,弹弹队仍一度无法获得参加正规赛事的权利——意大利篮球联盟规定,一支参赛队伍中的“外来者”,不能超过两个。几番争夺,弹弹队才如愿加入了坎帕尼亚大区(Campania)的吉代尔篮球锦标赛(Trofeo Guidell)。持续了一个夏天的这季球赛,是弹弹队成立一年半以来第二次参加联赛。这天,来自卡塞塔(Caserta)市的客场对手很强,弹弹队的球员们遇强则强,比赛越加激烈;这些年轻孩子们的注意力都不在看台上,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虽是主场,却没有亲友团的这个事实。

孩子们一下课便满怀热情换一身衣衫去扣篮奔跑,即使训练强度那么大、即使有些并不那么热爱这项运动本身,即时在打完球后,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着他们。

孩子们一下课便满怀热情换一身衣衫去扣篮奔跑,即使训练强度那么大、即使有些并不那么热爱这项运动本身,即时在打完球后,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着他们。图:作者提供

一扇窗户

从那不勒斯市中心出发,坐火车再转巴士,拥挤的车厢里,越来越多非裔的乘客挤在一起,肤色不是黑色的乘客越来越少。那不勒斯浪漫的城市景观,也逐渐被大片大片的田野或荒地取代,期间零星散落几间破败的平房。“我们真的还在意大利吗?”“为何像是在非洲国家似的?”在同伴的嘟囔声中,我们到了弹弹队的训练场地。

这是一间由废弃工厂改造而成的体育馆,只够安一个篮球场。对这支球队而言,拥有这个“体育馆”已经很理想了。此前,他们曾在海边荒地安篮筐训练,那里地形不平,受天气影响也大。能搬到室内,多亏了球队主教练安东内利(Massimo Antonelli)的竭力争取。

安东内利,意大利篮球队的前国家冠军,也是弹弹队的发起人和主教练。

安东内利,意大利篮球队的前国家冠军,也是弹弹队的发起人和主教练。图:作者提供

安东内利,意大利篮球队的前国家冠军,也是弹弹队的发起人和主教练。安东内利来自那不勒斯,出于回报家乡的心情,他在2016年决定建立一支面向所有18岁以下青少年的篮球队。依靠朋友的支持和募捐,安东内利为孩子提供场地、训练服装、专业指导与比赛机会。

有国家冠军的发起,弹弹队甫一建立就受到广泛欢迎,很多意大利本土的白人小孩也纷纷加入——在非裔居民为多的沃尔图诺堡,队伍成立第一天时,超过三分之一的队员是白人。

“后来,那些白人小孩渐渐就不来了,”安东内利说,“大多是觉得太累了,坚持到最后的几个,在其他黑皮肤的同伴里显得特别扎眼,可能觉得自己是异类,最后也退出了。”今天,队伍里全部都是西非移民家庭的后裔,这让安东内利自己也有些吃惊。

与此同时,弹弹球队将安东内利推向了一个政治讨论的旋涡中央。作为一支全数没有“意大利公民”身份的非洲移民二代球队,一支来自贫穷社区、因族裔身份无法加入联赛的青少年球队,弹弹很快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力。2017年12月,这些争议声最终推动了一项名为“拯救弹弹篮球队”的立法——从2018年1月1日开始,所有在意大利出生的、“外国父母”的孩子们都被允许正式参赛。

弹弹队现在有34名球员,球员们的年龄从6岁到16岁不等,其中三分之一是女孩。

弹弹队现在有34名球员,球员们的年龄从6岁到16岁不等,其中三分之一是女孩。 图:作者提供

弹弹队现在有34名球员,球员们的年龄从6岁到16岁不等,其中三分之一是女孩。有些队员3、4岁的弟弟妹妹也常来这里玩,安东内利也会对他们进行无差别的耐心指导,只不过他们不会受到统一队训的严格规制。如果赢得重要的比赛,球员们还有奖金可分。当然,像吉代尔这样的地区锦标赛奖金并不丰厚,却能让孩子们产生出对自身价值的直接肯定。

65岁的安东内利素日里并没有国家冠军的架子,每次见面都会热切地和大家依次击掌。他头发已经完全苍白,深陷的眼眶里是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浅色眼睛,总是一位和蔼却也不失干练的长辈的模样。

安东内利事无巨细操心着与队伍有关的一切。当我与他去仓库里搬运那些新捐来的二手球衣球鞋来场上分发时,安东内利会把那些印有著名球星号码的衣服单独拣出来藏好,这些都是特别受到追捧的球衣,只会被当作最高的奖赏发出。他还发明了一种名为“音乐篮球”的训练方法,每个最受队员们期待的周五下午,他会搬来两个音箱,让孩子们跟着精心挑选的固定音乐节奏练习运球、过人、上篮。喜欢音乐的10岁男孩理查德(Richard) 每每还会带上棒槌在一旁击鼓。

队医艾西亚(Egizia Coppola)说:“孩子们喊安东内利叫海盗船长,他们觉得马西莫是一个厉害又善良的海盗,他职业生涯里的所有辉煌都像是在四方征战,积累了一座座金山银山,但现在又把那些财富全部送给了他们。”有些球员不懂事会去小偷小摸,被抓住以后,杂货店老板都不会叫他们的家长来解决,而是直接打电话给安东内利。安东内利给这些孩子们打开的这扇窗户,远不止篮球运动而已。

安东内利给这些孩子们打开的这扇窗户,远不止篮球运动而已。

安东内利给这些孩子们打开的这扇窗户,远不止篮球运动而已。 图:作者提供

脆弱扎根的“二代”

艾西亚是弹弹队唯一的一名队医,26岁,在沃尔图诺堡土生土长,去年毕业于那不勒斯腓特烈二世大学,主修心理学。比起搽药、换绷带,艾西亚做的更多是观察孩子们在场上的情绪,以及他们对不同训练方法的接受程度。她还要调和每隔几十分钟就要发生一次的打闹。

这些工作看似无足轻重,但对这支特别的队伍来说却有着关键作用。孩子们的基础太薄弱了,完全没有章法以及必要的团队精神。艾西亚为此适用了一些很有趣的分析方法,比如让孩子们在空白的纸上的任意位置根据自己的意愿画下圆圈,做好记录,以圆圈们在纸上的绝对位置和圈圈之间的相对距离来分析孩子们在这个集体里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各自之间的亲疏关系。

我第一次去训练场时,孩子们将我团团围起——因为我手里的iPhone X。他们眼尖地认出了我的手机型号并叽叽喳喳想要自拍试玩。后来,艾西亚告诉我,只有少数几个孩子有手机,而且都没有网络流量,相互只能发短信。但是,他们仍然像世界上所有普通少年们一样,关心着最新最热门的电子产品,即便是需要通过挤在小卖部里看电视才能获知这些信息。

孩子们清一色的黝黑皮肤,竹竿般抽条的身材,大多数都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而且大都有非常特别的名字:King(王者),Star(明星),Miracle(奇迹),Honesty(诚信),Praise(荣耀),Destiny(命运)……艾西亚解释道:“这些显然都不是典型的意大利名字,但父母们对他们的希冀祝福毫不隐晦。”

孩子们表达亲近的方式也千奇百怪:时不时冲到镜头前用滑稽的方式展示五官,骄傲自信地表演原创说唱,或是决定把钥匙零钱都交给我保管。16岁的埃莉奥诺拉(Eleonora)则会穿上她最酷的皮衣,花五六个小时扎好脏辫,来让我给她拍写真。

埃莉奥诺拉狡黠又害羞,她的语言能力非常出众,意大利语不在话下,因为家里有个英国舅舅,英语口语也很漂亮。

埃莉奥诺拉狡黠又害羞,她的语言能力非常出众,意大利语不在话下,因为家里有个英国舅舅,英语口语也很漂亮。图:作者提供

埃莉奥诺拉不关心意大利的演员歌手,只对K-Pop和韩剧钟情,也是韩国音乐组合防弹少年团的狂热粉丝。她狡黠又害羞,语言能力非常出众,意大利语不在话下,因为家里有个英国舅舅,英语口语也很漂亮。但和同伴说悄悄话时,她依然会用非洲方言。埃莉奥诺拉最早为了接触到暗恋的男生詹姆斯(James)加入了弹弹,现在这里的训练成为了她平凡的课业家务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放松温暖时刻。

2000年,埃莉奥诺拉的家人从尼日利亚偷渡至意大利,如今父母都是本地手工家具厂里流水线上的一员。由于没有护照,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意大利。

像球队里几乎所有小孩一样,她讨厌学习:“我不觉得学校里有多少人是把心思花在念书上的,大家都觉得书里的知识学着不太有用。要想靠学习好从这个小镇里出去太难了。爸妈也不理会我们的成绩,他们更希望我们花多点时间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这些孩子们的家庭关系多很复杂。很多孩子的双亲中,至少有一位早就因为被遣送或是因不抵经济压力而返回了非洲,一年最多团聚一两次。留在那不勒斯的社群,也大多被黑手党实际控制,被逼迫从事低端的手工制造业或是在番茄农场工作,每小时薪资只有两欧元,远低于意大利四到十欧元的平均时薪,同时工作时长又让他们根本没时间参与到孩子的成长里来。

弹弹篮球队的出现,给一些孩子带来了“梦想”的可能。

弹弹篮球队的出现,给一些孩子带来了“梦想”的可能。图:作者提供

绝望中的希望

未来有什么样的可能性?这些孩子们毫无参考。在沃尔图诺堡,大多数15-24岁之间的年轻人都处在待业状态。艾西亚说:“这里似乎失去了活力,就像它地面下的休眠火山一样,这座城市和它的年轻人们跟我刚出生时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弹弹篮球队的出现,给一些孩子带来了绽出“火花”的可能。一些6、7岁的孩子们,甚至有了一路打进国家队、打进美国NBA的梦想。

在弹弹队出现以前,无法支付昂贵的课后活动费的他们,生活中只有学校和家务。如今,每周五次,孩子们一下课便满怀热情换一身衣衫去扣篮奔跑,即使训练强度那么大、即使有些并不那么热爱这项运动本身,即使在打完球后,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着他们——大多家长对球队表现得很冷漠,从未来看过孩子们的训练或是比赛。

训练场地很小,弹弹队员们必须分批次训练,场上才不至于过度拥挤。这就导致训练时间大大延长,孩子们往往都得在夜色降临以后才到家——如果赶不上末班公交,就要在的高速公路上徒步回去——晚饭后还有家务与课业,都是小学初中的孩子,却几乎每天都要午夜后才能入睡。

孩子们心知肚明,自己是“外来者”,漂浮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在球场上,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跑跳笑闹,篮球带来的这份自由,才是孩子们日常生活中最明确的希望。2017年圣诞节前后,8岁的小女孩维多利亚(Victoria)在高速公路上走路回家时被撞折了腿;一个月后,她就坚持恢复正常到训,即便主教练安东内利不让她上场,她也一定会全程在场边观看。

“弹弹队”的存在,有时就像他们的家长每个周末都要去的社区教堂。

孩子们心知肚明,自己是“外来者”,漂浮在这片土地上。

孩子们心知肚明,自己是“外来者”,漂浮在这片土地上。 图:作者提供

摄影师卡门(Carmen Sigillo)或许是最了解这些孩子们家庭情况的“局外人”,她正在准备出版一本摄影集,专门讲述弹弹球队的故事。她大多数照片都是在更衣室里拍的,那里是孩子们从日常生活到球场上小小的过渡领域,“是他们每个人真正释放个性的地方。”

在球场上,孩子们会尽力表现出一支有组织有技术的球队应有的样子,因为他们想靠实力赢得赞誉。但在休息室里,他们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地躺着坐着,分享耳机与各自喜爱的音乐,聊学校八卦,偷偷指责严厉的副教练的不是。

但要真正融入这个集体并不简单。卡门说,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一个队员和他妹妹在床上系鞋带的画面。“那是他们中第一次有人为我打开了家门,我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卡门用了整整三个月,才捕捉到这样私密的画面。

卡门看到,很多这样的移民家庭里,最煎熬的部分就是要面对亲属的离开和之后无休止的等待。孩子们平时特别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向外人多嘴自己的家事。但在好几次几次教堂礼拜上,孩子们会手舞足蹈,放声大哭,那场面很让人动容——只有上帝可以给他们在陌生社区里找不到的归属感。这些家庭已经在那不勒斯的土壤上驻足,可他们扎下的根,如此浅且缺乏补给,又没有有力的同类植物的相互依附,要结成强劲健康的网络,似乎仍然很难。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弹弹球队是极其特别的存在,是他们充满着隐患的生活里一扇可以让光明漏进来的窗户。那晚的比赛,弹弹队最终还是输了。但是,他们的状态慢慢不停回升,最后拿了当季锦标赛的第三名。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弹弹球队是极其特别的存在,是他们充满着隐患的生活里一扇可以让光明漏进来的窗户。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弹弹球队是极其特别的存在,是他们充满着隐患的生活里一扇可以让光明漏进来的窗户。图: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