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士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向朱耀明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端传媒记者 杨子琪 发自香港

2019年4月24日,戴耀廷、陈健民、邵家臻、黄浩铭即时入狱,朱耀明牧师在法庭外送别四人。
2019年4月24日,戴耀廷、陈健民、邵家臻、黄浩铭即时入狱,朱耀明牧师在法庭外送别四人。摄:陈焯煇/端传媒

黄手帕

西九龙裁判法院侧翼,人潮在银灰色大闸外汹涌,等待囚车驶出。离大闸逾五十米处,隔一条狭窄的道路,另一群摄影记者在那里守候著,他们尝试站在最高处,架好长枪短炮。

“在那么远的地方等候,能拍到什么?”我问摄影师。

“囚车出来的时候,车窗是黑的,趴在车窗上拍照的记者会使用闪光灯,那些远处的记者就等著闪光灯照亮黑色玻璃的一瞬间,藉著这道光,能看到里面的人。”摄影师回答。

于是,这些人在很远的地方等待一瞬间的光亮。

囚车出来了。猛烈太阳底下近三十度的气温,近处的记者一拥而上,全部贴在了车身两旁,甚至有记者在车头以身挡车,对著车内连拍。

我无法看到囚车里的戴耀廷、陈健民、邵家臻和黄浩铭,可我正好就在获判缓刑的牧师朱耀明身旁。他被一道铁马拦在了人行道上,和工党李卓人、李永达、张秀贤站在一齐。

现在是将近下午两点钟,两个小时前,从被告栏走出来的时候,朱耀明就已经有点颤巍,双眼通红。他被判一项“串谋作出公众妨扰罪”成立,判监16个月,缓刑2年。应了戴耀廷、陈健民对法庭的请求,朱耀明无需坐牢。当朱耀明步出法庭,面对记者时,他眼泪在脸上止不住流淌:“他们被判刑、坐监,我心里极之难过。我真的愿意和他们一起。在过去五年里,我们未曾分离。”

看见囚车从大楼驶出,在烈日和高温下,75岁的朱耀明,双脚踩上铁马,半个身子探出。他挥起黄色的手帕,向著黑漆漆的囚车喊道:“戴耀廷!陈健民!戴耀廷!陈健民!”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有人在后面用双手奋力扶住他的腰,以免他掉出去。

2019年4月24日,占中九子案在西九龙裁判法院判决,陈淑庄因身体问题延后判刑,朱耀明、钟耀华、李永达获缓刑,张秀贤被判社会服务令。

2019年4月24日,占中九子案在西九龙裁判法院判决,陈淑庄因身体问题延后判刑,朱耀明、钟耀华、李永达获缓刑,张秀贤被判社会服务令。摄:陈焯煇/端传媒

黄裙子

“占中案”大概是这几年香港最重大的一场审判之一。当九名被告被判“煽惑”、“串谋”造成公众妨扰罪成时,社运人士乃至普通市民都在议论,日后参与示威活动时会否因言入罪。“占中案”最后的判刑将有多重,以及香港司法系统给予这运动怎样的定义,是吸引大量市民和全港媒体今日争相前来现场的原因。

清晨六点半,距离开庭还有两个半小时,法庭外已至少有二、三十名市民在排队轮候。媒体区早已在前一天傍晚前,被各家媒体以小梯子占好位置。早上七点半,记者、市民陆续进入法庭大楼前的空地。支持者身穿黄色“我没有被煽惑”恤衫,拥著黄色的纸制小伞、黄色的丝带、黄色的横幅。待九子于九点钟左右到达法庭时,支持者与记者一拥而上,戴耀廷、陈健民寸步难行。有老伯伯向陈健民唱圣歌,为他祈祷,亦有人要求拥抱、向他道谢。几位反对“占中”的人士则在旁大喊:“占中九(狗)男女!”

“法官在判词里说我们天真,相信行动可以争取到真普选。有什么比相信‘一国两制’更天真?但我们很多人仍然相信‘一国两制’……”开庭前,在法院大楼外,陈健民站在人群的中心说道。

在过去5个月里,就在法律人士忙于应对传媒对“占中案”影响的发问之时,身为大律师的第四被告陈淑庄正面临律师专业资格受影响。

今天她穿一身鲜黄色背心连衣裙前来应讯,在清一色灰黑著装的其余八名被告里,显得尤其亮眼。她短发,非常削瘦,向公众发言时,常常紧握拳头。

步入法庭时,陈淑庄把裙子上系著的腰带解下,交给亲友保管。当她的代表律师站起来发言时,人们获悉,就在判刑一个星期前,她被验出头部有直径4.2厘米的肿瘤,有生命危险,必须在两周内进行手术。旁边一名外国记者闻讯,连声说“Shit”。

陈淑庄的刑期被延至6月10日再行宣判。她随后在个人脸书上贴文,详细说明自己的病情。她的脸书头像,仍是“占中”前剃光头、削发明志的模样。

2019年4月24日,市民在荔枝角收押所外举行声援晚会,张秀贤手持烛光。

2019年4月24日,市民在荔枝角收押所外举行声援晚会,张秀贤手持烛光。摄:陈焯煇/端传媒

青年

张秀贤与钟耀华均是“占中”时的学生领袖,2014年,他们分别只有20及22岁。判刑中,法官陈仲衡在判词中形容他们“年轻、缺乏生活经验、应给与机会改过”。最终,张秀贤被判200小时社会服务令,钟耀华则被判监8个月,缓期2年,他们和朱耀明、陈淑庄及李永达一样,能够离开被告栏;戴耀廷、陈健民、邵家臻和黄浩铭则需即时入狱,这四人在庭审结束一刻相拥一起,微笑,平静。惟黄浩铭又站立,向前方朗声:“多谢法官阁下判刑,我们争取民主的决心不变!”庭警在旁等候。

就在刚才的法庭上,法官陈仲衡逐一念出九名被告对控罪的态度:“D1 has expressed no regret……D2 has expressed no regret……D3 has expressed no regret……”一直念到第九被告。法官解释称,“后悔”并非指要被告放弃政治信念,而是要对公众造成的阻碍展示后悔的态度。

“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让香港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令有些朋友面对坐监的代价?”张秀贤在判刑后对传媒说。

在漫长的等待囚车时间过后,传媒记者纷纷折返法庭大楼空地,希望追访带著黄手帕哭泣的朱耀明。远远看见张秀贤站在小食部内,我走进去正想找他,却见他正埋头痛哭。

他先是单手撑著脸颊,流泪;随后把手放下,开始啜泣;最后,他把脸埋在手臂,几乎嚎啕起来。

4月9日裁决(判有罪与否)前,他在电话里接受采访,有点开心地说,因为开始收拾要带进监狱的书籍,想到在监狱里也许能静下心来看书,他感到心情放松了不少。张秀贤6年前曾患抑郁症,“雨伞”过后又因为官司而感到被吊在半空、脚尖刚刚著地。裁决过后,在今日的判刑之前,他在脸书自述:“我的好朋友又好像6年前那样找我了,手震、失眠、心悸又找我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9个人在整件事(占中)里被区分出来,最少我自己一直都觉得自己在整场运动的身份好卑微,……真的没什么需要搞到整件事好像烈士入册似的,……我真的不值得被表扬成这样。……我不是你们想象的一个完全勇敢、无私的人。”

我给他塞了一张纸巾,便离开了。其实朱耀明也和家人坐在里面。朱耀明仍在流泪。一位女士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