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末日即将临头。想做好准备,就得承认:这种事我们阻止不了。」

2018年2月16日,企鹅在南极洲的尼科海港上岸。
2018年2月16日,企鹅在南极洲的尼科海港上岸。摄:Alexandre Meneghini/Reuters/达志影像

【编者按】:本文为新经典文化出版的乔纳森‧弗兰岑新书《地球尽头的尽头》中一篇,讨论环境议题的〈倘若我们不再假装〉,发表时在美国引起很大的争议与讨论。端传媒获出版社授权选录。

卡夫卡告诉我们:“世上有无穷的希望,只是不属于我们。”这位作家笔下的人物,都在努力达成看似可及的目标,奋斗的过程或悲或喜,总之最后他们始终都构不到成功的边。这样的作家会冒出这句有点玄的话,还真贴切。不过我觉得,在我们这个骤然黯淡的世界,把卡夫卡这句话反过来讲,好像也说得通:“世上毫无希望,除了属于我们的希望之外。”

我讲的当然是关于气候变迁。人类绞尽脑汁想控制全球碳排放,让地球免于融化的命运,这实在颇有卡夫卡小说的气氛。这个目标三十年来清清楚楚,只是尽管我们已为此竭心尽力,还是没什么重大进展。如今科学证据已不容我们反驳。假如你还不到六十岁,应该有机会亲眼目睹地球上的生活出现极大的动荡——诸如农作物大规模歉收、野火燎原、经济内爆、洪水泛滥、数亿人因酷热或常年旱灾流离失所。要是你还不到三十岁,应可保证能亲眼目睹这一切。

倘若你还在乎这个星球,关切在这里生活的人与动物,那你可以有两种角度来思考这件事。你可以继续盼望我们能遏止灾祸;你可以因这个世界毫无作为更加气馁或愤怒。你也可以接受大难即将临头,重新思考起“怀抱希望”的真义。

即使在过了这么久的今天,还是处处可见有人传达不切实际的希望。我几乎每天都会读到“是时候『卷起袖子』和『拯救地球』”之类的字眼;看到有人写说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就可以“解决”气候变迁的问题。尽管这口号在一九八八年有明确科学证据时,还可能是事实,我们过去这三十年排放到大气中的碳,已等同于两百年来工业化社会的碳排放量。事实早就变了,只是不知怎的,口号还是没变。

从心理层面来看,拒绝相信这件事也是有它的道理。尽管“我将不久于人世”是无情的事实,但我活着的时空是现在,不是未来。假如我必须在以下两件事之间二选一,一是令人担忧的抽象事物(死亡),二是我能感知的明确证据(早餐!),我的理智会选择专注于那明确的证据。地球也一样,完好无缺依旧,如常运作依旧——四季依然更迭、大选年又将来临、“网飞”又有新喜剧。要说地球即将毁灭,对我而言比死亡还难理解。别种的世界末日,无论成因是宗教预言、热核反应或小行星,至少还有个一刀两断的痛快死法——前一秒世界如常,下一秒灰飞烟灭。反观气候变迁造成的末日,死状可就难看了。它会化身为越来越严重的危机,导致益发恶化的乱象,最终造成整个文明开始崩毁。那场面势将惨不忍睹,但或许不会太快临头,或许不致人人遭殃,也或许不会影响到我。

然而某些人否认气候变迁存在,带有比较多刻意的成分。共和党对气候变迁采取的立场是何居心,人尽皆知,但这种否认心态,在改革派的政治主张中也不难看到,或至少从他们的措辞即可见一斑。某些针对气候变迁议题的重大提案,把“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当成指导方针,但“绿色新政”依旧包装成了我们得以逢凶化吉、拯救地球的最后机会,而解方就是各项超大规模的再生能源计划。许多支持这类提案的团体,对外运用的文字策略是“阻止”气候变迁,或暗示我们还有时间防止气候变迁。左派政治分子很得意于自己不同于右派的一点,就是他们愿意听气候科学家怎么说。气候科学家的确认为这场大灾难在理论上有转圜的余地,但似乎不是人人都用心听他们说话。“理论上”这三个字因而成了众矢之的。

我们的大气和海洋在气候变迁发生之前,只能吸收一定的热,而各种回馈环路让气候变迁更严重,使得情况完全失控。科学家与决策相关人士之间的共识是,假如全球平均温度上升超过摄氏两度(也可能比这个数字略多或略少),就代表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政府间气候变迁专门委员会”(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以下简称I.P.C.C.)给我们的说法是,要想把上升温度限制在两度以内,不仅需要逆转过去三十年来的趋势,还需要全球在“下一个”三十年间,把净排放降到零。

退一万步说,这实在是极为艰钜的任务,而且这主张的前提是,你得信赖I.P.C.C.的计算结果。上个月的《科学人》杂志提到一项新研究,显示气候科学家一点都没有夸大气候变迁造成的威胁,是他们过去低估了气候变迁的速度和严重性。科学家为了预估全球平均温度上升的幅度,得仰赖复杂的大气模型。他们会用超级电脑分析大量的变数,为接下来的这个世纪,跑出大约一万种不同的模拟状况,好做出上升温度的“最佳”预测。假如有哪个科学家预测温度会上升摄氏两度,那也不过是讲出一个最有把握的数字而已,其实是“至少”会上升两度,真正上升的温度说不定其实高得多。

《地球尽头的尽头》

作者:乔纳森.弗兰岑
译者:张茂芸
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我不是科学家,我用自己的方式建构模型。我在脑中试拟各种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加上人类心理和政治现实的局限,也考虑到不断增加的全球能源消耗(目前为止,再生能源减少的碳排放,比消费者需求造成的碳补偿还多),并计算集体行动能防止灾难的情况有多少。我从决策人士和相关行动派人士提出的解方,推演出一些可能的情况,而它们彼此间有些相同的必需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世上每个造成污染的主要国家,都得推动严苛的节能措施,关闭大部分能源与运输方面的基础设施,并全面重整经济。根据最近《自然》期刊某篇论文的说法,现有的全球基础设施,倘若继续运作到正常寿命终了为止,造成的碳排放,将超出我们全部的排放“限额”——也就是在达到大灾难的门槛之前,还能释放的碳的额度。(此一估计尚不包括数千项属于“已规划”或“施工中”的能源及运输新计划。)要把碳排放维持在此一额度中,就必须展开从上到下的干预措施,而且不仅是每一国都得做,还需要各国全面贯彻实施才行。好比说,把纽约市变成绿色乌托邦,但如果德州人同时仍不断汲油、开载货卡车,那还是枉然。

其次,这些国家必须采取正确的行动。巨额的政府经费必须花在对的地方,不得白白虚掷,不得落入私囊。讲到这里,不得不说那个卡夫卡式的笑话实在很好用——欧盟下令使用生质燃料,却导致印尼为了种植油棕树、采收棕榈油,加快了大肆滥伐的脚步。还有美国为乙醇燃料提供补助,结果除了玉米农之外,谁也没捞到好处。

最后,有不计其数的人(包括痛恨政府的数百万美国人)将会面临重税,原本熟悉的生活型态也将处处受限,但人人都得照单全收。他们必须接受气候变迁造成的现实状态;必须相信为了对抗气候变迁,得采取非常手段;更不能因为不喜欢某些新闻,就说那是假新闻。大家必须把国家主义和阶级、种族仇恨全部放到一边;为了远方受威胁的国家,为了遥远未来的世世代代,必须做出某些牺牲。光是习惯越来越猛的酷暑、益发频繁的天灾还不够,人人永远都得活在这种变化的恐惧中。他们每一天想的不是早餐,而是思考死亡。

你可以说我悲观,也可以说我人道主义,但我实在不觉得人性在短期内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我可以用我的模型跑出一万种可能的情况,但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相信能达成下降摄氏两度的目标。

2015年10月15日,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在德国法兰克福的Schauspielhaus剧院朗读他的小说。
2015年10月15日,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在德国法兰克福的Schauspielhaus剧院朗读他的小说。摄:Alexander Heinl/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我可以说从两件事情来看,会得出这种结论的不仅我一人,其一是最近数项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的美国人(而且很多是共和党员)对地球的未来感到悲观;其二是内容令人难过的书反而大卖,好比大卫.华勒士—威尔斯(David Wallace-Wells)今年出版的《不宜居住的地球》(The Uninhabitable Earth)。只是大家依然不愿公开这种想法。有些气候变迁的行动派人士主张,我们要是公开承认这个问题无法解决,会降低大众采取改善行动的意愿。在我看来,会往这层面去想,一来未免看不起人,二来也是无谓的想法,毕竟目前为止,我们拿不出什么改善气候变迁的成绩给大家看。提出这种主张的人,会让我想到某种宗教领袖,生怕大众若少了永远得救的保证,就懒得循规蹈矩。以我的经验来看,没信教的人爱邻居的程度,并不亚于信徒。我因此很好奇,假如我们决定不否认现实,告诉自己真相,那接下来会如何?

首先,就算我们无法指望自己能免于那摄氏两度的暖化之灾,就实际效益和道德层面而言,我们还是有充分的理由应该降低碳排放。从长远的观点来说,我们让温度上升的幅度最后会比两度多多少,大概已经没差了,只要越过那个无法回头的点,这世界会变成怎样,将由它自己运作。然而就短期来看,事情做一半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把我们的碳排放减半,多少可以使暖化造成的直接影响不那么严重,在某种程度上,也可延缓我们面对那个临界点的时间。气候变迁最恐怖的一点,就是它进展的速度之快,看温度纪录几乎每个月都创新高即可知。倘若集体行动能让无情肆虐的飓风少那么一个,让相对稳定的状态多那么几年,那或许是个值得我们努力的目标。

坦白说,就算集体行动一点效果都没有,也还是值得努力。我们明明有节能的方法,却保存不了有限的资源;明明很清楚碳对大气造成的影响,也没有排放碳的绝对必要,却还是把碳排放到大气中,这根本就是错的。虽说仅仅一个人的行动影响不了气候,并不代表个人的行动毫无意义。我们每个人都得做出道德选择。宗教改革期间,“末世”只是一个概念,不像如今成为具体得可怕的形式。当时有个重要的教义问题是,你应该行善,是因为行善会带你进天堂?或纯粹因为行善是好事?——因为尽管“天堂”是个问号,你还是很清楚,如果人人都行善,眼下的“这个世界”就可能会更好。我用不着相信地球会拯救我,也可以尊重地球、关切与我共享地球的人。

再者,对得救怀抱错误的希望,也有可能造成实际的伤害。倘若你坚信我们可以化险为夷,代表你愿意彻底投入,去解决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大到所有人得永远把它放在第一优先。但怪就怪在这么做会导致某种自满——自以为选举时投票给支持环保的候选人、骑脚踏车去上班、旅行不搭飞机,就好像为世上这唯一值得做的事尽了全力。然而,倘若你接受现实,知道这个星球的温度即将破表,达到威胁文明的程度,那么你该做的事还有很多。

我们的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算我们把大部分资源孤注一掷,致力于降低碳排放,盼能换得一线生机,投进全部资源仍是不智之举。好比高速火车适不适合北美国家尚无定论,但要是动用巨款兴建高速铁路系统,就代表我们无法用这笔钱为灾难未雨绸缪、无法为惨遭洪灾的国家提供重建经费、无法用于日后的人道救援工作。我们有许多超大规模的再生能源计划,却破坏了现存的生态系,像是肯亚数座国家公园现正进行的“绿”能开发计划;巴西庞大的水力发电工程;舍有人居住的区域不用,反而在广阔的开放空间兴建太阳能农场——自然界已在挣扎求存,而这种种开发计划,无一不在磨耗自然界的复原力。土壤与水耗尽、滥用杀虫剂、全球渔场枯竭等问题,同样需要集体意志来面对,而且这些状况和碳的问题不同,都是我们有能力解决的事。此外有个附带的好处——许多低科技的节能行动,像是复育森林、保存绿地、少吃点肉,都可以减少我们的碳足迹,而且成效与大规模产业变革不相上下。

2017年7月12日,南极部分冰山破裂。
2017年7月12日,南极部分冰山破裂。摄:Courtesy ESA/Handout via Reuters/达志影像

气候变迁这场仗,唯独在你有把握打赢的时候,才有不惜一切投入战争的道理。要是你愿意承认我们早就吞了败仗,那除了战争之外的各种行动,便有了更重要的意义。为大火、洪水、难民预做准备,就是一个直接相关的范例。只是大难临头,使得几乎所有可让世界更好的行动,变得分外迫切。世道越来越乱,众人仰赖的庇护不是法制,而是部落意识和武力。要对抗这种反乌托邦状态,最好的武器就是维持正常运作的民主体制、正常运作的法律制度、正常运作的社群。从这个角度来看,凡是让社会更公正、更文明的举动,如今都可以视为有意义的气候行动。确保选举公平是气候行动;对抗财富极度不均是气候行动;关闭社群媒体散布仇恨的机器是气候行动。制定人道移民政策、提倡种族平等与性别平权、推广对法纪和执法人员的尊重、支持自由独立的新闻媒体、让国家不再有攻击性武器——这些都是有意义的气候行动。想在温度越来越高的环境存活下来,我们就得尽全力,让自然界和人类世界的每一种体系维持健全。

然后再说到希望。假如你对未来的希望,靠的是一种天马行空的乐观想像,万一你想像的版本到了未来,连理论上都行不通,那你十年后要怎么办?难道要完全放弃地球?我姑且借用一下理财专员的说法,建议一种比较均衡的“希望组合”,有些可以放长远一点,把大部分放在短期。为了让最坏的结局不致太过惨烈,和人性的局限拔河在所难免,但小规模、区域性的战役也一样重要,这种战事你还可以抱着比较务实的期望打赢。对,我们要一直为地球做该做的事,但同时也要继续努力拯救你心爱的“具体事物”——它可以是社区、机构、荒野、面临困境的某个物种。就算你的努力只有小小成绩,也是一剂强心针。你此刻行的善,固然可说是对抗日后酷热的一种避险措施,然而真正重要的是,它在当下便成就了善。只要你心有所爱,就有所盼望。

我家在圣塔克鲁兹,这里有个组织叫做“游民园地计划”(Homeless Garden Project),他们在市区的最西边经营一个小小的农场,为本市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就业机会、训练和支援,也让游民享有社区的归属感。这组织并不能“解决”游民问题,却在近三十年来一步一脚印,改变某些人的生活。他们自给自足,部分营运经费是靠销售有机农作物;他们更大的影响,在于提出一种思考革命——我们对于弱势人士、我们仰赖的这片土地、我们周围的自然界,可以有怎样不同的思考角度。我是他们“社区支持农业”计划(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Program, CSA)的会员,夏天可享用他们收成的甘蓝菜和草莓,到了秋季,由于土壤生机蓬勃又无污染,小型候鸟会在田里的沟纹间大快朵颐。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来得比我们想得还快——届时工业化农业系统和全球贸易系统都将瓦解,无家可归之人会多于有家的人。到那时,“传统地方农耕”和“团结的社区”将不再只是自由派人士挂在嘴边的热门词汇。敦亲睦邻、尊重土地——培育健康的土壤、妥善管理水资源、照护有授粉功能的动物,这种种都是危机时刻的要务,也是无论哪种社会在危难中挣扎求存的要务。像“游民园地”这样的计划,给了我对未来的盼望,尽管那个未来势必比现在更糟,但某些方面可能更好也说不定。不过最重要的是,这种计划给了我对今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