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Umberto Eco)有一很出名的說法,就是「別想擺脫書」。追溯他這說法的背景,可再分拆為兩個問題,一是「看書是為了想知道書裡有什麼,還是單純是喜歡看書?」,二是「書會消失嗎?」按艾可的意思,「看書」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它可以不具任何功能性,不是要希望獲得某種知識,我們才看書。書有香氣,有質感;閱讀的經驗令人沉醉,叫人心曠神怡。所以當有人振振有詞地說,有了網絡,書終有一天會消失,艾可馬上反唇相稽:別想擺脫書!

我欣賞艾可,但對他這個說法沒什麼感覺。艾可表達他的意見時,電子科技尚不如今天普及,上網率遠低於今天,電子書出版量不高,DVD和電腦硬碟也容易損壞,令這位老派讀者十分不信任。艾可是藏書家,身兼藏書家和讀者的人通常對「物質」有種情結,專業藏書家喜歡轉研書的出版資料,研究如何保存被訂裝成書的印刷物,怎樣免受歲月侵蝕;沒那麼痴迷的,也會關心書捧在手上的質感,以及整部出版物被眼球接收時的整體視覺印象(也是書籍設計師的視角了),而拒絕將書僅僅看成是一堆指涉某種知識的符號。

我們大可能把「看書」設想成一道經䌞的光譜:光譜一端是把「看書」視作對「書」這物件的整體感官經驗,而忽視「學習知識」這一古老功能。另一端是將「閱讀」看成是純粹的知識符號接收。借知識論中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缸中之腦」(brain in a vat),閱讀大可以被理解一個將訊息直接輪入大腦的過程,而無需經過任何物質中介——當然了,現實中不會有人進行這兩種極端閱讀,但對於「書」的重視或輕視程度,構成了人人不同的看書方式。

所以,千萬別以為喜歡知識的人,就一定喜歡「看書」,或喜歡「書自身」(book as such)。按對書的不同態度區分,艾可應屬於上一代人。而十多年前我曾經在一間二樓書店工作時,遇見的卻多是另一代人。那是一個真偽文青嚮往小清新小確幸的時代,我工作的書店跟再上一代文藝書店的最大分別,是上代文藝書店的知性味比較濃烈生硬,大部頭的理論書文學書,工整樸實地堆叠在木色書架上,書味盎然,困在書店裡,大有被書海包圍之感。我工作的書店雖也用上深木色書架,但小小的店裡卻滿有空間感。店裡經常舉辦各式活動,新書會,音樂會,展覽,講座,來往上落的不見得都是艾可型的老派讀者。開書之初,我為書店進了很多我認為不錯的理論書文學書,幾年後,當書店結業時,這些書有好一部份仍塵封在店內架上。其實我早應該知道,這種書店不是一個閱讀的地方,而是一個享受品味、經營生活方式的地方。那時有一個詞叫「藝文」,是很造作地把「文藝」倒轉來寫,以擺脫老派文藝的土氣。「藝文」是品味,是我工作的書店裡的書、雜誌和唱片的風格,也是我在書店裡所遇到的顧客的共同面貌。

這段經歷,徹底改變了我對書和書店的看法:書店是書的物質性延伸。如果有人說:「我愛逛書店。」那只是表示他/她熱愛「書的物質性」,喜歡在書海蹓躂的寫意,因為書店裡充滿意外驚喜,突如其來的書香、不曾想像過的書名和裝幀、別出心裁的書籍分類策劃,都是令人有著微小、而確實、的、幸福感——在我當書店店員的那個年代,人們對書店經營者的要求,恰恰就是要他們成為書店顧客的「感覺製造者」。

我對書店想像的徹底幻滅,大概始於我不再經常留連書店、轉而在網上書店訂書之後。從效益角度看,網上書店方便、省時、也遠比在實體書店裡更容易找到所需要的書。而網上書店的演算法能協助我找到相關書籍,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令我彷彿從實體書店的物質性中解放出來,直接進入由書籍所構成的知識地圖裡。我當然知道,網絡演算法有偏向性,但難道書店經營者就沒有?難道當年我沒有刻意引導書店顧客接受我刻意經營的閱讀品味嗎?相對而言,網絡書店的引導性是多維度的,而你也有很大的自主性,去瀏覽你有興趣的書,而不是被實體書店的靜態佈局,限制你繪製知識地圖的可能性。

老派讀者或會擔心,終有一日,人們只會閱讀網上文字,而不再捧著一頁一頁的書去翻看。而我倒覺得,與其聽艾可的「書本樂觀主義」的說法,倒不如老老實實地想:「怎樣擺脫書?」——我說的是想像書、想像閱讀的方式。例如電子書今天已大行其道,而它正是擺脫書籍物質性的一大變革。更進一步說,在1455年,古騰堡以活字印刷術把第一部印刷本聖經製造出來,既打開了人類知識傳播的可能,同時也規定了未來五百多年的知識傳播方式:一部物質性的「書」必然地是盛載和傳播知識的基本單位。但在網絡時代,「書」這樣一個物質性單位,並不是必需品。

新一代的閱讀方式正朝向「缸中之腦」一端靠攏。這是我近十年來關於閱讀最有感覺的一件事。

(本文原是Breakazine #062「危險閱讀」之約稿,惟因《港區國安法》的實施,刊物決定暫停出版刊物。編輯建議供稿者可自行決定如何發表文章。故此文發表在此。另文章的編輯版本跟作者原稿有差異,此為作者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