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 Lib

内容简介

本书探讨了群众与群体的动态关系,以及群众如何、为什么服从统治者的权力。20世纪的人类历史充斥着集体迫害、群体狂热、世界大战等毁灭性灾难,促使卡内蒂思考群众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指令”和“蛰刺”是卡内蒂解释群众与权力关系的两个核心概念,卡内蒂认为,权力的本质是“指令”对人的 伤害(即“蛰刺”)。追溯指令最原始的形式,是动物遇到死亡威胁时的逃亡,因此“每一道命令都隐含着残忍可怕的死刑判决”。

尽管是一部理论著作,但本书的写作风格与学院派极为不同。卡内蒂采用的是简洁且隐喻性的文学语言,内容广涉人类学、精神病学、生物学、社会学、哲学等领域。如卡内蒂通过深入分析精神病患者席瑞柏的回忆录,揭示统治者和偏执狂的共同点:伟大、慷慨、藐视他人、幸存感(即比别人活得更长)。

作者简介


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英国籍德语作家,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大师之一,在文学和政治哲学领域均取得重要成就。卡内蒂1905年出生于保加利亚,1911年随家人移居英国曼彻斯特,1913年因父亲去世,随母迁至维也纳。1921年前往法兰克福读高中,1924年回到维也纳学习化学,其间常去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的课堂听课,对他后来写作有着重大影响。1938年纳粹侵占奥地利,卡内蒂迁居伦敦,并于1952年获得英国国籍。

卡内蒂终生将德语作为自己的文学语言,创作了多种体裁的作品,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有小说《迷惘》(1935),政论《群众与权力》(1960),戏剧《虚荣的喜剧》(1950)、《婚礼》(1964),自传三部曲《获救之舌》(1977)、《耳中火炬》(1980)、《眼睛游戏》(1986),笔记《人的疆域》(1973)、《钟表的秘密心脏》(1987)、《苍蝇的痛苦》(1992)等。1981年因其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书籍摘录

结语:生还者的过去和未来

我们在详细研究了只有一个追随者即创始人的偏执狂的幻觉之后,再来讨论一下我们所了解的“权力”。对于所有的个案,无论它有多么深刻的启示,我们都会在心中产生一个相同的疑问,那便是:我们越是深入地研究它,我们就越能体会出它的唯一性。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可能会突然希望只有这个案例是这样,另一个案例会是另一个样子。这种情况尤其适合于精神病人的案例。人由于固执傲慢,总是抱住这种毫无结果的希望。甚至在有可能证明席瑞柏头脑中的每一个个别的思想与令人畏惧的独裁者的每一个个别思想在某些方面相一致时,人们依然希望它们在某些方面是根本不同的。人们对这个世界上的“伟人”的崇拜是很难消除的,而人对于崇拜的需要也是永无止境的。

还好,我们的研究不必再局限于席瑞柏的案例了。不管这种研究有多么详尽,有些方面还只是才开了一个头,有些方面还没有涉及。尽管如此,我们不能责备读者现在在本书结束时还要弄清楚哪一种想法是确实可靠的。

四种群体中哪一种群体可以作为我们时代的标志,这个问题是清清楚楚的。伟大的哀恸宗教的力量已经式微,哀恸宗教由于繁衍过度而逐渐被扼杀了。繁衍群体旧的内容在现代生产中极大地扩大了,与此同时,我们生活中所有的其他方面却萎缩了。在这里,在我们的生活中,生产就是一切。生产迅速发展,生产部类的增加令人眼花缭乱,人们完全没有停顿和思考的机会。最可怕的战争也没有扼杀生 产,在所有的敌对阵营中,不管它们怎么搞,生产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果说有一种信仰认为地球上生命力强大的民族会一个接着一个崩溃,那么这个信仰就是对生产的信仰,对繁衍在现代会取得巨大成功的信仰。

生产增长的结果便是对更多人的需要,因为生产得越多,就需要更多的消费者。如果销路要自行解决,那么销路本身的目标就应该是争取把所有可以争取到的、实际上是所有的人变成顾客。在这一点上,即使只是从表面上来看问题,销售的做法和以每一个灵魂为目的的普世宗教的做法是相同的。所有的人都想达到某种理想的平等,也就是作为一个有购买力的自愿的买者。但是这种情况还达不到,因为如果所有的人都成为一个有购买力的自愿的买者,生产还得不断地增加才行。于是他们的第二个深层次的倾向是要增加人口数量。生产需要更多的人:通过增加商品再回过来增加人口,这是一切增加的最原始的意义。

生产按其本质是和平的,战争和毁坏引起的减少有害于生产。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区别不在于它们是具有同一信仰的有争论的双胞胎,生产是它们目光的焦点。生产同样是它们双方最关心的事情,它们的竞争促成了狂飙式的增长。它们越来越相似,它们互相关注彼此的增长情况。我们似乎只能这样说,它们关注的对象是它们生产所取得的成就。说它们互相破坏,这不再是真实的情况:它们想互相超越对方。

今天有许多最大的增长中心,它们发展势头强劲并且迅速向四周蔓延。它们分布在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地区,它们中间没有一个已经强大到足以夺取统治权的地步,没有一个敢于单独与许多其他的中心对抗。明显的趋势是正在形成对偶群体,这两个对偶群体按照世界地区的划分取名为东方和西方。它们所囊括的都很多,而在这两个群体之外的则越来越少,而留在外面的群体显然是弱小的。这两个群体之间针锋相对,彼此都能给对方造成诧异,两者都疯狂地扩充军备,武装到了牙齿,甚至武装到了月球。这些事实使人想起了《圣经》启示录中的“大毁灭”:这两个群体之间的战争有可能导致人类的毁灭。然而,生产增长的趋势变得如此强大,以致远远超过了战争的趋势;战争只是表现为增长的起干扰作用的负担。战争作为快速增长的爆发式手段也是一种过时的观念了,这种情况在纳粹德国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应该相信,战争永远结束了。

今天,每一个国家都在努力防止自己生产的增长超过人口的增长。最正确、最可靠的事情莫过于得到普遍的支持。在本世纪,生产出来的物品仍然超过人类所需,但对偶群体已经可以用另一套办法来代替战争。各国国会的经验表明,今天已经有可能排除由于两个群体的竞争所造成的死亡,各国之间已经可以建立起和平有序的权力更替循环。在罗马,体育作为群众性事件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代了战争。体育今天正在取得这种意义,而且是在世界范围内取得这种意义。战争在走向死亡,甚至我们可以预测,战争的结束即将来临,可是我们仍得去处理另一件事实——幸存者。

但是,哀恸宗教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20世纪上半叶的特点是盲目的两极:毁灭和创造。一会儿是毁灭,一会儿又是创造,在这两者无情的炫耀中,还作为组织保存下来的哀恸宗教显得软弱无力。不论是出于勉强还是自愿,甚至偶然为之,它都得对世界所发生的事情祈祷和祝福。

尽管如此,宗教的遗产要比人们想象的大。2000年来,基督徒一直为耶稣的死哀恸,这个唯一者的形象已经进入了全体清醒的人类的意识。他是不死的,他也不应该死。随着世界的世俗化,他的神性也会失去意义。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将作为一个受苦受难的、临死的人永留于世。他的神的前史使他和每一个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人强大起来。任何一个在自己心灵的一部分中把自己看作耶稣的被迫害者,上帝都会为之感到痛苦。两个为不道德的和非人性的东西而战斗的死敌,一旦处于不利地位,他们都会感觉到自己就是耶稣。一个受苦受难的即将死亡的人的形象,会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受苦比较重的人最终会感觉到自己变成了情况比较好的人。一个没有真正敌人的受难最深的人也会有自己就是耶稣的感觉。他可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去死,死亡本身会使他变成某种特殊的东西。基督给他一个哀恸群体。在繁衍的狂热包括人的繁衍的狂热中,个人的价值不是降低而是提高了。20世纪发生的许多情况似乎说出了结论:繁衍在人的意识中没有引起任何改变。人本身就像他在这里生活的情况一样,是通过迂回曲折的道路抓住他的灵魂。他追求不可破坏性的愿望被证明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是值得被哀恸的对象,每一个人都固执地认为自己不会死。就这一点而言,基督教的部分遗产——佛教的部分遗产以另一种方式——将持久存在下去。


卡内蒂另一部著作《人的疆域》

如今,真正有很大变化的还是幸存者的状况。只有少数读者可能会不厌其烦地看完有关幸存者的各个章节,而作者的真正意图是将幸存者从隐匿处挖掘出来,并显示出他现在和过去的本来面目。他可能被尊为英雄,成为号令天下的君主,然而在本质上他永远都一样。在我们的这个时代,他在那些非常重视人道主义概念的人群中体验到了令他非常不安的胜利。他没有绝种,只要我们没有能力在光环闪烁的伪装下看清楚他的面目,他就不会绝种。幸存者是人类继承的毒瘤,是人类的诅咒,也许是人类的末日。在这个最后时刻,我们能逃出他的魔掌吗?

在我们这个现代世界,统治者行为的极端化如此可怕,以致人们似乎不敢正视他。他一个人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毁灭人类的很大一部分,他还能用他并不懂得的技术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他可以完全隐蔽地行事,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涉险。他的唯一性和他要毁灭的人数之间的对比无法通过有意义的形象来表达。在今天,一个人一下子就可以毁灭比以前几代人的总和还要多的人并幸存下来。统治者的手段很清楚,利用它们并没有什么困难。全部发现只对他们有利,似乎这些发现都是为他们而准备的。赌注增加了好几倍,有了更多的人,而且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手段多了成千倍。而牺牲者毫无防卫的状况,更不要说他们自己的妥协,还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在所有被视为惩罚及摧毁人类的超自然力量中,还要加上一项,那就是令人恐怖的轰炸,只有统治者一个人可以操纵这种力量,这种力量掌握在他的手中。统治者可以让灾难横行,比上帝的所有灾难还要多。人偷窃了自己的上帝,利用了上帝,从上帝那里把一切可怕的、能带来厄运的手段掌握在自己手中。

幸存已经成为昔日君主们的嗜好和恶习,他们这种愚蠢的梦想在今天看来已经变得陈旧乏味。今天,历史突然有了一张善良的令人愉快的脸。过去,一切东西都可以持续存在很长时间,在陌生的地球上可以消灭的东西也很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在决策与毁灭之间徘徊,而它们之间只存在瞬息的差距。与今天的人类潜能相比,希特勒简直就是一个可怜的小学徒、低能儿!

幸存者在当今已变得如此强大,我们是否还能找出对付他们的方法,可以说这是目前唯一的问题。现代生活的专业性和流动性使人们看不到这个简单的、集中的基本问题。追求幸存下来的急切心情所能提出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为了不死而去过那种富有创造性的孤独生活,但是这种办法按其实质来说只适用于少数人。

如何应对使我们如坐针毡的那些与日俱增的危机,是第二个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新的事实。今天的幸存者自身也已经感到害怕,并一直处于害怕之中。而且随着他的能力的提高,他的害怕也会与日俱增,直到他无法忍受。如今的幸存者即使得到了胜利,这种胜利也只能持续几分钟或几小时。今天的世界对任何人都不安全,甚至对他也是如此。新武器无处不能所及,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到打击。他的伟大和他的不受伤害性处于对立之中了。统治者本身过于强大了。今天的统治者有了别样的担心,似乎他们与其他的人是一样的。在古代的权力结构中,权力的核心思想是牺牲他人以保存统治者。这种思想证明是不合理的,早已烟消云散了。权力变得越来越大,它的存续时间却越来越短。所有的人都可以幸存下来,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存下来。

为了有效地对付幸存者,我们首先必须学会看透幸存者在最自然的情况下的行为。他在发布命令时采取了不会使人生疑但却特别危险的方式,从而使他的命令更加强化了。这表明,他以教化的形式发布命令,就像他和大家在一起生活时一样平常,但是这个命令却是未执行的死刑判决。到处都建立了快速有效的命令体系。谁爬到了最高位置,或者说,谁能通过其他途径拿到这套命令体系的最高指挥权,他由于自己地位的性质就会背上命令恐惧的包袱,从而必然会力图从这种负担中挣脱出来。他经常利用的,而且也是这种命令体系的真正本质的持续的威胁,最终对准了他本人。不管他是否真正受到了敌人的威胁,他总是有被威胁的感觉。最危险的威胁恰恰来自那些与他相处最近、熟悉他并总是接受他的命令的人。他解除这种威胁的手段是突然下令进行集体屠杀,他采用这种手段时会毫不犹豫,而且他也永远不会放弃这种手段。他会发动战争,把他的人派到那里去送死,其中许多人就这样死了。他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不仅需要敌人的死亡,而且也需要自己人的死亡,这是他内心的秘密需求。为了从命令恐惧中解脱出来,他也需要许多为他而战斗的人的死亡。他的恐惧之林越来越密集,为了呼吸,他要间伐恐惧之林。如果他长期犹豫不决,他就会看不清楚,他的地位就会受到明显的损害。他的命令恐惧这时就会放大,最后导致灾难。但是,在灾难降临到他的身躯之前,在降临到他这个代表着这个世界的身躯之前,灾难会导致无数其他人的死亡。

当今时代,命令体系得到了普遍的承认,而在军队中则特别明显。而且许多文明的生活圈已经被命令控制,并以此炫耀。死亡作为威胁,是权力的铸币。这里,很容易把铸币垒起来,积累起巨额的资本。谁要想制服权力,谁就必须敢于正视命令,找到方法剥夺命令的螫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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