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海邊的雲


2019年11月23日下午2點52分,我們全家人握著爸爸的手,看著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但意外的是,過程很平靜,就如同看著生活裡任何一件尋常事情的發生,他的呼吸間隔愈來愈久,先是停止了吸氣,最後,停止了吐氣。

爸爸走了,人生謝幕。

我們流淚,但沒有太痛苦,反而心中充滿著對這一切的感動與感謝。因為爸爸很貼心,用幾年的時間、漫長的告別讓我們做好別離的心理準備,連走時,都選擇了一個周六的午後,不是在三更半夜、任何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時間。

爸爸在過世前,維持清醒,聽完我們所有人對他的道別、道謝與道歉才走的,沒讓他與我們留下遺憾,當他走時,我們一方面難過不再能看到他,但又感到高興,他的靈魂終於能離開這老朽不堪使用的身軀,重獲自由。

年輕的時候,我曾影印、剪下弘一大師臨終前寫下的「悲欣交集」,貼在床邊。那時我只覺得那幅字的意象很美,有一種我尚不了解的生命奧義隱藏在其中。直到爸死時,我才明白了這幅字――悲欣交集,是的,這就是我在爸爸死後真實體會到的一種心境。


一個漫長的送終計畫

爸爸的行動向來穩重、緩慢,這行事風格甚至延續到他辭世的方式。90歲後他的身體沒有大毛病,但記憶力呈現明顯的衰退。94歲中風之後,我們一天天看他的身體與精神被快速侵蝕,感受到他拖著這副身軀活著有多痛苦與吃力。

因為爸爸已經高齡97,中風剝奪了他說話、吃美食(任何他以前喜歡吃的食物都要打成泥才能入口)與行動的能力、讓他的記憶更是破碎與錯亂,不再能叫出我們的名字。在輪椅上的爸爸常面容愁苦,並不快樂,生命品質不佳。所以我們早就做了不為爸爸插任何管、做任何無效醫療的決定。

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因為當生命進入末期,會有很多事前無法想像到的緊急狀況,每一次入院,醫護都會再次詢問家屬,要不要插管做侵入式的續命動作?於是我們都要再次經歷天人交戰:爸爸的意願到底是什麼?他想這樣活下去嗎?我們是不是剝奪了他活下去的權利?我們到底要讓醫療在哪裡止步,才符合他的心願呢?

但爸爸已經無法表達他的意見,我們只能依靠許久以前,他說過的話「不希望在病榻上拖著」,以及用自己代入設想:「如果我處於跟爸爸一樣的情境,會想怎麼做」,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醫護插管(包含鼻胃管)的建議。

不只我們,連爸爸可能也有反覆的心情,在家安養時,他曾經拒絕進食、喝水,惹得照顧他的外勞大哭(覺得阿公不吃飯代表將不久於世);但在最後一次住院進入安寧病房,當醫護撤掉點滴後,爸不只沒有進食(他常會嗆到,嗆到又會導致肺炎,因此醫護不建議以口進食,在普通病房時,醫師建議我們為爸爸插鼻胃管補充營養,但我們拒絕了),連水也喝得很少了(他無法喝下足夠的量),為了維持他的清醒,安眠藥也不再給予,爸爸開始有不安、恐懼的表現,他無法表達,時而露出糾結的神情,只要我們握住他的手,就緊抓不放。

我感覺爸爸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感到恐懼,這也讓我們陷入迷惘:爸爸似乎沒有準備好要面對死亡,我們的決定是不是錯了?完全不插任何管、讓他依照身體自然的狀態走,當真符合他的心願?

曾經我以為,從他中風以來,將近3年的臥床過程對他來說是一種凌遲,爸爸一向身體健康,年輕時經過戰亂有吃過一些苦,但從沒有像這樣身不由己、被剝奪了一切快樂而活著。我甚至覺得,早知他後來的生活品質是這樣,爸94歲那年剛中風時,我們就不該同意讓他插鼻胃管。若他生在古代,沒有這麼多維生設備,早就脫離苦海而安息了。

然而,事情會這樣發生,總有他的道理、有神的計畫。所謂「早知道」,恐怕也只是因為我們尚未穿透事情的表面、看到它的核心意義。

一直到他走時,我才明白「慢慢送爸爸走」,不僅是爸爸的需要、也是我們的需要,進而了解章成老師所說:「靈魂遠比妳想像得偉大」的深意。


病後成為基督徒

爸爸在生病前,對所有宗教都敬而遠之,他剛中風之時,遠住在加拿大80多歲的鈞叔叔特別趕回台灣,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希望所有家人未來都能在天家重逢,積極為爸爸安排教會朋友探訪,讓爸爸受洗。

我們雖然高興爸爸在人生的最後一哩路有宗教作為依靠,但又對這安排不抱信心――中風傷害了爸爸的腦部,似乎已經神智昏聵了,加上以前完全不信世界上有神,他真能展現清楚的意願要受洗,成為上帝的孩子嗎?

沒想到,爸爸在受洗那天透過3次舉手,清楚表達了他願意受洗成為基督徒,情緒特別激動,讓當時在場的妹妹也淚流滿面!爾後教會的傳道以及跟爸爸同鄉的甘弟兄,常來探望爸爸,爸爸對他們的來訪總是特別有反應,這讓我感覺,爸爸的靈魂是被困在他無法清楚表達的肉體裡,但不代表就此失去了清明。

成為基督徒,是他有意識的選擇,也許中風的痛苦讓他的心有了反省與蛻變,變得願意相信神,讓上帝帶他走人生的最後一哩路,過世後到天國去與他的兄弟姊妹團聚(爸的兄弟姊妹多是基督徒)。


死亡是最偉大的治療師

爸爸要走的那個周六上午,我本來打算先回娘家跟媽媽、妹妹一起吃午飯,再去醫院看爸爸。但將近中午時,在公車站接到了媽媽的電話,要我先去醫院,因為護士打電話告知爸的生命狀態不穩。我趕到醫院,看到妹妹跟外勞阿西眼睛裡淚光閃閃,圍繞著爸爸,他的呼吸微弱、很喘,圓睜著雙眼、無法閉上。我伸手去握爸爸的手,已經無法像前一天那般,回握住我。

不久,教會的傳道與弟兄也趕到病房,為爸爸禱告。曾替教友送過終的他們比我們還早知道,爸爸就要走了,所以要我們趕快把握時間,輪流附在爸爸的耳邊,把心裡的話告訴他。

聽我們說話時,爸的眼睛雖然無法隨意轉動,但眼眶中浮現淚水――爸是哭了嗎?他聽到了我們的訴說嗎?我感覺有。自從今年中秋節過後,他的病情急轉直下,就常常昏睡、處於神智不清當中,此時他卻可以清楚接收到我們的訊息,並用眼淚回饋給我們!

直到那時,我都還沒有意識到爸爸「很快就要走」。跟爸爸說完話後,胃部開過刀的媽媽不耐久餓,於是我和妹妹在安寧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陪同她吃午餐。才剛吃完,就接到教會守在爸爸病床旁甘弟兄的電話,要我們趕快回病房!我趕過去,看到爸爸的呼吸更微弱了、更需要費力呼吸,外勞阿西此時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年紀輕輕才20多歲,還無法接受貼身照顧了2年多、可以當她阿公的老爸,就此辭世!

到這時候,我遲鈍的神經才意識到――爸爸就要走了!不是下一小時、不是晚上、不是明天,可能就在此時此刻――我和媽媽、妹妹與外勞都握著他的手,流著眼淚,專注看著爸爸、請他務必要記得跟隨上帝的光走!

爸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集中了所有剩餘的力氣在呼吸――當我們健康的活著時,常常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呼吸,它是身體的自動維生系統,隱身在諸多的生理機制之後,常被忽略。但在臨終時,呼吸由構成生存的複雜背景中浮現了出來,成為命懸一線的關鍵要素。

我看著爸的呼吸間隔愈拉愈長,有幾度停止了呼吸,爾後又呼出一口氣,最後一口氣呼出後,他走了。

死亡的過程如此平靜,出乎我的想像。原來生命是這樣徐徐自身體裡抽離,猶如一陣即將遠颺的風,沒有抗拒,便無有恐怖。

風颺去的土丘,只留下一片寂靜。爸爸走了以後,陽光依舊普照,周圍的聲光影動藉由感官穿過我,猶如過去的每一天。

死亡偕同生命,在我們的日常裡,相依相伴。只是祂隱身在生機裡,猶如黑夜隱身在白晝之中,反之亦然,這些生生滅滅一直發生在我的身體裡、在我愛的人身上、在環繞著我的環境裡,無所不在。

我早就感受到祂的無所不在,「無常」才是萬事萬物的恆常。於是想像祂的面貌猙獰而恐怖,會奪去我所愛的一切,覺得害怕。

當陽光灑落髮梢、當生機還停駐於身體,若我因為擔憂這些美好有一天會逝去,就會分走部分能量與注意力,無法安住於當下。然而最終,擔憂無法阻止死亡的來臨,無法改變事情的走向,真正推動事情變化的是另一股大能,可以說是來自於神的全知,或是靈魂所制定的計畫。

況且,若我願睜眼凝視、感受祂,會發現死亡的真面目並不恐怖猙獰,而是寧靜。

爸爸過世後,我跑回娘家幫爸爸拿鞋子,我們沒有想到他當日會走,東西沒有準備齊全。一路上我流著淚,不僅因為爸爸走了,也是因為―――我感覺自己被治癒!一股能量在心口處湧動,既悲又喜,充滿了感動與感謝!

從小我對生命就有不安全感、害怕失去、害怕死亡,從年輕開始就到處去找老師、上身心靈課程,希望安頓不安的身心。最後,竟然是爸爸幫我療癒了這塊心病,這是以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認為,爸爸跟我們一起都上了這偉大的一課,否則死亡當前,他不會如此平靜與清醒。


活著就是恩典

回到醫院,爸爸已經被清洗好放在祈禱室,傳道與弟兄為爸爸做禱告與唱詩歌。爸爸的臉頰呈現塌陷狀態,皮膚也變得蠟黃,沒有半點光澤。記得他生病時,我幫忙按摩手腳,已經覺得他那時的身體狀態夠差了,沒想到當生命能一旦抽離,肉體黯淡、衰敗的速度是這麼快!

病人身上依舊有生命的光澤,即使比健康時黯淡許多。肉體猶如木偶,因為有生命能注入其中,所以才能行動、思想、產生各種情緒感覺。這生命能閃耀在所有的生物之中,煥發光彩、擁有著各種形式,所以世界才能如此多元豐富、欣欣向榮!

當我目睹生命能的遠颺,才體悟到當祂停駐於我體內時,就是恩典的彰顯。這副會哭會笑、能思想會行動,可以創造與體驗一切的靈動身軀,是神送給人的「應許之地」,世上再也沒有其他更慷慨、更充滿愛的饋贈了!


別擔心,祂早已為我們預備好了

照理說,以爸媽無太多存款、爸爸也無保險的情況下,這將近3年的長照歷程,會成為我跟妹妹不輕鬆的經濟與身心負擔。但事情的發展並沒有按我先前的腦內小劇場演出,反而出現了想都沒想過的版本―――

在美國的錕嬸嬸與兩位堂哥自動每月支付外勞的薪資、讓我們可以更無負擔的陪伴爸爸;我們有幸找到情感與爸爸相連的外勞阿西貼身照顧他;爸爸在病中突然願受洗成為基督徒,在新店安坑活水泉靈糧堂的指引與陪伴下,我們沒有錯過爸臨終時的任何一個關鍵時刻………,我真心感覺,爸的靈魂早就安排好了,或者該說,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讓我們承受「剛剛好」的衝擊與考驗,沒有太痛苦、太吃力的送爸爸莊嚴離世,並且在自己的心中,完成了這重要的生命課程。

自爸病後,我們得到了很多親友的金錢協助,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他們願意這樣做呢?我們並沒有提出任何需求,但他們似乎知道,爸爸除了一間房子與退休俸之外,沒有太多存款,所以紛紛匯錢過來,減輕了我們經濟上的壓力。

聽媽媽轉述我才知道,親友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為爸爸過去也是如此待人。早年在軍中,軍人的待遇很微薄,爸爸那時還沒有成家,身上也沒有多少錢,但常會金援有家累的親人、朋友與下屬。曾有一位朋友跟爸爸說這個月沒有錢給孩子繳註冊費了,同樣口袋空空的爸爸竟然把身上唯一值錢的戒指脫下,交給友人拿去賣,讓他為小孩繳學費!

我反省自己,目前絕對做不到這種「忘我」的程度,但爸爸那一輩的人、我的許多長輩,雖然早年貧困,但經過戰亂、九死一生的洗禮,反而更珍惜人與人的情誼,即使只有一點點微薄的力量,也願意奉獻,希望「大家一起好好活著」!

這種「忘我」的互助事蹟,在爸爸與錕叔叔等親友、同袍間屢見不鮮,不是新聞。貧窮與戰亂的困頓環境反而激發了人心中良善、互助的本質,成長於富裕時代的享受優渥生活的我們,卻遺忘了!

爸爸生長於富裕的家庭,這影響到他一生的金錢觀,因為不覺得自己有匱乏,所以沒有存錢的觀念,對家人親友、陌生的貧苦人都很慷慨,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他也堅守分際、不曾貪公家的錢。

爸爸的心態很富有,也願意奉獻,因此當他真正有需要時,各方金錢支援紛紛到來。總結他這一生,果然如他的所思所想――沒有匱乏!


後記

爸爸辭世將近一年了,我們也逐漸習慣了他不在的日子。不在的是他的肉體,我們一家人在言談中還是會常提起記憶裡的爸爸,交換著我們與他共同生活的點滴,他的精神與我們同在。

說也奇怪,當爸爸還活著時,我們的注意力反而都在自己身上,很少去思及他、感受他的為人,反思他想跟我們傳達的言語深意,那時的我們有比此刻更與他同在嗎?

隨著時間過去,關於爸爸的話題,應該會逐漸淡出於我們的生活中,如同所有逝去的先人,他們留在世界上的生命痕跡會逐漸淡化,一代又一代,不斷推陳出新,人類就這樣建立了自己的歷史。

但爸爸臨終時的畫面,將永遠閃耀於我的記憶裡,無有恐怖,只有平靜與莊嚴。那是他的奉獻,也是我身為人子的幸運,可以目睹、記錄下那一刻,與各位分享。

感謝您撥空看完了這篇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