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大陸生活了40多年,本有很多機會成為工作單位的領導,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往權力核心鑽,他骨子裡只有好抱打不平和樂於助人,所以共產黨的鬥爭本質他完全沾染不到,有一次有位同事想與相戀多年的對像結婚,但單位領導有意阻攔,遲遲不肯在申請書上寫批示意見,父親為了幫他早點圓夢人生大事,主動找領導為他求情,卻被領導批評多管閒事,最後差點被人以整頓風紀為由調往遠方的東北去,幸好由於上級領導之間爆發了矛盾,父親逃過一刧。我爸也有很強求知慾,雖然從沒受過學校的正規教育,但所有的讀寫能力都是自學得來,當離開了中國大陸,看到外面世界的多元文化與法治社會,更令他眼界大開,就如一隻跳出井口的土蛙,人生從此不再一樣。

相信對父親最大衝擊莫過於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到台灣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當年台灣的經濟十分興盛,與香港、南韓和星加坡並列稱為亞洲四小龍,由桃源機場下飛機一刻,看到海峽兩岸人民的生活竟有如此巨大差別,以往被中共宣傳為台灣是民不聊生之地的錯誤觀念一掃而空,在逗留期間的十天,他每朝一大早便起床出門,在附近的社區遊逛視察,回來後像小孩般雀躍,述說他看到什麼,有什麼新奇商品和判若兩個世界的社會氣氛。

父親在接近60個春秋寒暑的日子裡,很踏實地活了一輩子,他不是一個大人物,雖沒有什麽豐功偉績,但與他相處過的人,沒有一個有被他虧欠過的,甚至有時候覺得超出了常理,為他人設想的程度到了非一般人所為,懷疑世間為何還有這樣的人物,以下是他告別鐵幕來到澳門後的一些事跡。

最深刻的印象是爸爸剛來澳門不久,在電池廠找到一份工作,這是一份苦差,工錢不多,但工時很長,而且每次下班回來衣服和雙手都是弄得黑黑的,他是負責把碳墨蕊裝進電池內,對於一個資深的電器技工來說,連防空洞的照明和通風系統都能搞定的人,這工作真是大材小用,但父親依然對工作毫無怨言,而我對電力方面的常識也是從父親身上得來,從組裝馬達、用萬能錶檢測各類電器性能、交流電的原理與安全措施、到電路鋪設都給我掌握了,現在家裡電器若出了毛病,都是由我一手包辦處理。

經常聽到母親對父親性格的五字評語是:「擔屎唔偷食」,意思是為人誠實極至而對任何物質誘惑皆毫不動心,我也十分同意母親的說法,在他的字典裡真的找不到個「貪」字,與朋有交往時,出外吃飯或其他消費,父親不單不會佔人便宜,還總是第一個主動掏腰包的人,每當完成一件工程時,不但不會抬高收費價格,相反收費總比一般水平的低些,至於路不拾遺的行為就更不用說, 所以很多朋友樂於和他交往,因為爸爸的誠實可靠令他們很有安全感。

我爸後來改行做二手布料買賣生意,再配合我媽的車縫手藝,把買回來的布料加工,製成很多不同款式的衣服,最好景的期間我家曾顧用了10個車衣工,由皮大衣、學校校服、冬天的衛衣,以至日常睡衣都有生產,儼如一家小型製衣廠,上門訂貨的人絡繹不絕,澳門最興旺的三個市場衣物攤販都聞風而至來買貨,不過由於父親想讓他們多賺點錢,常把貨價定得不高,所以我常聽到母親抱怨爸爸的過份慷慨而令到自己利潤不高,的確眼見當年幫我家買貨的人很快便賺了大錢,有些日後更成為富商。老爸那種為朋友不惜「傾囊相助」的作風,經常與以「家庭利益」為重的媽媽產生過不少矛盾,結果在我爸離世之前,家裡基本都沒有什麽積蓄,每個人天天都為生活而奔波勞碌!

我爸的確是個大好人,凡事都先為別人著想,有事他盡量自己想辦法去解決而不想麻煩別人;某年秋天,老爸因為急性肝炎住了山頂醫院,發現時已經是肝癌晚期了,媽看著我有點自責地說:『肝硬化的病人是很痛楚的,你老爸一直忍著劇痛都不哼一聲,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才叫人送他到醫院去。』

我爸住院期間,我們每天中午都會去看望,某天清晨醫院來電,告知老爸過身了,到了醫院他的軀體已開始冰冷,雙眼微開還未合上,在我用手把他的眼睛合上的一刻,淚水不禁盈眶落下,因為看到病床的頭頂上掛著的呼救鈴,只要老爸按一下,醫護必然很快前來搶救,雖然可能還是救不了,但起碼可以拖長一點時間,讓我們趕來看他最後一面,我想老爸是為了不打擾床邊其他病友的休息,又或不想麻煩值班的醫護,卻放棄了與家屬見最後一面的權利,當時我站在老爸跟前,真的無言以對。

我把老父的人生軌跡拿來鋪敍,可能會令人讀起來有點傷感,他雖不是陪伴我成長的人,但如果沒有老父的出現,我的人生一定欠缺很多,至少少了父子之間的存在感,沒有那些回憶,彼此之間會變得一片空白,我會後悔一生,內疚很深和對他的思念會變得空泛...但如果不把老父的人生點滴寫下來,恐怕他的事跡會很快在我的腦海中消失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