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经常混合进我们自己的、或是我们看到的理论过程的“规律”,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些规律,才不至于出错?而当我们看到我们已经犯下的这些错误,我们也要问:这些错误是怎么产生的?

本章对应书本27:有进化规律吗?规律和趋势


现在的人很容易发出“历史会变得越来越xxxx”的感叹,他们会对马斯克的夸夸其谈发出这样的感叹,认为人类的历史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因为马斯克的那些技术产品而发生巨大的分化,没什么钱买他那些东西的人将会活得越来越痛苦;他们也会对当前国际局势的变化发出这样的感叹,觉得再这样下去世界将会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分立。

而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解释,当然有这一套充分的理论基础。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列举出工业革命前后人的生活水平的差距变化、某一段过去历史时期和现在的情况有多相似,而那一段历史时期的结果是什么······从他们给出的这些“事实”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条规律——这就是他们之所以如此自信的原因:因为这种规律太显而易见了,太普遍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它怎么能是错误的呢?

热爱于总结规律是人类自从拥有、学会语言时就会做的事情——因为语言的一部分功能就是在对已有的事实进行描述,而这里就会需要对已有的事情做出总结。

这种总结当然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看看那些一直被我们诟病的官样文章吧,你就会知道不同的人做不同的概括、总结出不同的理论的能力和目的绝对是有高下之分的。

所以当我们回过来看到、熟练地接受和使用:“人类的历史会越来越xxx”这类总结的时候,我们当然也应该想想这些问题:这样的总结到底有没有问题?目所能及之处,是谁、或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才让人们如此痴迷于这样的总结?


一、历史决定论的核心想法

我们进入了第四大节,波普尔在这一大节里的主要工作是批判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如果你还记得什么是“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它大概是在说:我们可以找出一种类似于科学定律的规律,将其运用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上,并可以根据这个规律,对社会的变化做出大范围、长期的预测。

尽管我们波普尔说我们有两种在字面意思上看起来完全相反的“历史决定论”,但是既然同作为“历史决定论”,它们相同的地方也可以被总结出——波普尔是这样指出的:历史决定论的核心想法是:它们认为社会科学的任务是为了揭示社会进化的规律,从而对社会的未来做出预测。

对社会科学的研究内容的这种看法在我们这里尤其盛行,尤其是那些狗腿子一样的、如我们这篇笔记的标题一样说着:“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将会变得越来越xxx,x国的历史将会变得越来越xxx”的“经济专家”、“历史专家”、“军事专家”——他们在论理场合依附权力拳打脚踢、大放狗屁、大啖狗屎的嘴脸似乎让我们觉得这些“人文学科”的专家、研究者们要做的就是告诉我们“历史将会越来越xxx”,并且最好用一套我们都能听得懂的规律、逻辑来证明这件事。

当然,社会学、社会学家所能做的事情绝对不仅仅是这一点,在较大规模的社会活动依旧可行的那些地区和历史时期,就有着这些为了引导社会改革、社会运动而活动、研究的社会学家。事实上,孔子就可以算是一个这样的社会学家,近一点的,还有法国的萨特,甚至我党在其早期引领工人运动的时期,也可算是一群社会学家在进行工作。不知道当我举出这些例子之后你是否想到了我们之前说过的“渐进的社会工程”,没错,这样的社会学家就是渐进的社会工程的工程师。这样的社会学家关心的课题不是“未来会怎样”,而是“我要如何做好我现在在做的事情”。

回到历史决定论的那个核心想法,我们会发现这个想法当然是受到了科学的高歌猛进的影响,从而把对历史、社会的研究方法类比于科学对物质世界的研究——科学研究物质世界不就是在试图找出社会变化的规律吗?

这种类比就会走向两种方向:

  1. 他们发现这种类比是失败的,人类组成的社会并不是像物质世界那样纯粹不变,各个时期、地区的社会都有其各自的特点,我们如果要找出它们各自的规律、做出预测,就要研究它们各自的各个集团、社会力量的历史 ,从而在一种“力与力之间的互相博弈,强者获胜”的类比下,得出预测——这个是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的想法。
  2. 无论如何,他们依旧认为社会有着其连续的、普遍的“自然规律”。所以他们要尽力找出这个规律,于是他们就可以对各种社会做出合适的预测——这就是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的想法。

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更详细地说,受到了进化论的很大影响。进化论是一种迷人的理论,它以一种简单直观的方式揭示出了一整个复杂的生物世界的来源问题,而如果详细地对现有情况进行观察,或是完全实现人工隔离,仅改变几个特定的条件,其未来的走向是完全可以通过进化理论来预测的。这一点当然深深地吸引着这些渴望为人类的社会行为找到根本规律的社会学家们

所以就让我们先来看看进化论这个理论,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理论?它是一个十分普遍、确实存在的规律吗?那以它为榜样的这些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学说又如何呢?

二、“进化论”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就从我们最熟悉、最爱用的进化论入手,看看精华论这样一种规律性的总结,实际上是什么样的。

当我们谈到进化论的时候,我们想的是一套基于对生物和生物化石的观察、解释其相似之处,从而找到一条物种之间的演化路线、确定相关物种的共同祖先的理论。

在进化论的解释过程中,当然包含着一些普遍的自然规律。例如细胞学说、遗传和变异的规律、再往进一点还有基因学说的规律。

但是当我们运用、选取这些普遍的自然规律来对现有物种之间的关系做出推断的时候,我们不是立刻就对所有的物种都马上做出推断,我们做的最多的是对一个、一群特定的物种做出这样的推断。人不会胡乱研究,而是有意地寻找本身具有相似性的物种进行研究。研究人类与黑猩猩之间的物种亲缘关系看上去就比研究人类和水母之间的亲缘关系更有意义,从而也更不会有人为了“进化论”这一学说的确立去研究人类和草履虫之间的亲缘关系。

但我们确实会更愿意去研究水母和草履虫之间的亲缘关系,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进化论”之所以确立,是因为我们在我们所进行过的多个独立的“亲缘关系研究”中,找出了一种方法上的相似性。

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研究人类和大猩猩、水母和草履虫之间的相似性的时候,我们能发现这两种研究的过程、方法、结论有某种相似性。例如都可以从其各自的性质入手,对比性状之间的相似性,而走得更深一点,还可以做碱基对测序,进行比较。而最后我们都可以发现,人类与大猩猩之间有某种亲缘性,水母和草履虫之间有某种亲缘性,而这两种亲缘性之间又可以总结出一种更广泛地存在于各个物种之间的亲缘性——我们就把这种亲缘性按关系远近排序,叫做“进化论”。

但其实归根到底,这种“广泛存在于物种之间的进化论”,已经是一种二阶的概括总结了。

第一阶的总结是在本身根据的那些普遍的规律之上做出总结。例如通过那些普遍的规律——对比形状、碱基对测序,我们最多能得出这样的事实:“人类和黑猩猩在这些性状、基因组成上有相似的地方,而在那些地方不一样”,而我们截取出那些相同的地方——认为这些相同的地方有更大的价值——提出人和黑猩猩具有某种亲缘关系。

第二阶的总结是在已经做出的这些各自独立的总结之中再做一次总结。在第一阶的总结之中,这些已经做出的总结实际上是互相独立的——我们也许只能知道草履虫和水母、黑猩猩和人类之间有某种亲缘关系,在更多的总结里我们或许还能知道水母和某物种的关系,由此一直推进到某物种与黑猩猩的关系。

但是即使已经做到如此程度的连续总结,在说出“人与草履虫存在一种物种进化的亲缘关系”这个论断依旧需要十分谨慎。因为这相当于在之前的总结的基础上再做一次总结——也就是说:需要再次对之前已有的各个互相分离的总结之间的异同再做一次取舍,再次找出其相似之处,选择性地抛弃其不同之处。人类和黑猩猩的相似法与于水母和草履虫的相似法自然有很大的不同——作为猿类的我们当然有着更多的层面可以拿来比较。

只有再一次做出这些一阶总结之间的相似相异的取舍,“进化论”作为一个广为存在的自然规律才能被提出。——而你可以想到,既然已经被人为地做出了这么多的取舍(二阶的取舍),这里的结论已经在多大的层面上简化了事实、在多大的层面上受到了做出选择的人的目的的影响。可以这么说:“进化论是在一系列被人为选择出来的事实证成的各自独立的总结的基础上,再次选择,证出的一套一定为真的普遍理论。”(想想我们之前说过的二律背反吧。)

三、进化论的模仿者们,情况如何?

泛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是进化论的狂热模仿者,而尤其不同的是这群社会研究者所面对的是由人组成的社会——而不是几乎充满可确定性的物质世界。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模仿进化论的路线来做的——他们先找出对各个单独的社会事件的研究,这些研究理所当然地指向某结果,理所当然地对事实有不同的舍取(还记得波普尔所说的“理论偏好先行”的观点吗?)然后在这些单独的事件上再做取舍,做出概括。在这个过程里做的两次取舍、概括、总结,其标准都只是人的目的。

比如一种典型的“文化决定论”想法:中国只适合多民族中央集权制,因为几千年来都如此。他们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他们从中国各朝各代的行政方式中总结出它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中央集权制,然后再做出一层总结——中国的各朝制度就是变得越来越中央集权,最后做出他们的预测:中国将会变得越来越倾向于中央集权。——当然要做这种观点的反驳也不难(二律背反嘛!)首先就是在现代以前的所谓中央集权因为信息流通的速度,基本上还是区域自治、而中国历史上独立的民族国家、军阀互相割据的时期远长于存在所谓的中央集权的时期——甚至我还可以说儒家的传统里面就有区域自治的理想。

但是在不过问目的、又存在二律背反的情况下,做这样的反驳意义不大。无论是这种概括的概括下做出的结论、还是这样结论的反驳、还是反驳的反驳,只要二律背反存在,就都一定可以无限地做下去——所以我们应该开始注意的是: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舍去了那些他们认为应该舍去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又有多重要?

四、回到事实本身吧!

关于对他们的目的的辨析,我在此暂且搁置——而且分析一个人做一种表述的目的,实际上非常简单,但是却不能在这样的文章里用理论分析的方式说出来。而我们如果希望能开始在了解各自的目的上迈出第一步,我们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事实本身。

回到事实本身,就意谓着接受大部分的事实,然后制止再往前迈步的冲动——或者在清楚地表明出自己的目的的情况下,向前迈步。

什么是事实?就我们之前的例子来看,事实就是人类和黑猩猩(水母和草履虫)在形状和碱基对顺序上具有相似性、中国各个朝代的各自的详细政治体制、以及这些朝代与其他民族之间的从属关系。

我们更熟悉的一些事实是这样的:某几张图表的走势变化,告诉了我们某个地方在某段时间内某几个经济指标的变化;然后是某几个当地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的新闻剪影(影像,照片,或是文字记录),这些都是事实(尽管图表中表示出来的经济指标的变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是被抽象过了的事实了)。而当有人根据这些东西说出:“这个地方的经济因为发生了这些对经济运行有不好影响的事件而下行”(这句话甚至本身都是一句同语反复的废话),这就不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经是一个经过概括得出来的结论。

如果他还不满足于此,接着说:“所以,如果这样的事情继续在这个地方发生,那么当地的经济走势将持续走低,而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也会因此受到影响——(然后话锋一转)所以这样的事情应该在这里被禁止,这是为了当地的人民的生活。”

首先,这已经是超出了大部分的事实,做出了过度的概括典型——因而这样的话,在他的目的没有被辨析之前,应该被当成废话。不过这句话里表面上的那个目的确实是很容易被辨别出来,他自己也说了:“为了当地人民的生活”。这个目的或许是个好的目的,但推理得出这个目的的过程实在是彻彻底底地遮蔽了一些确实存在的事实,遮蔽了人对所有可能的提升人的生活水平的可能性的想象力。

经济指数的下行,一些“混乱”的社会事件的发生,怎么可能不会让人民的生活实际上过得更好,更幸福呢?一个人在某一段时间里在食品上的开支比例突然变大,难道这就说明他的收入减少,从而基于某种马斯洛需求曲线的“原理”,不得不把更多的钱花在购买食物上、从而用在其他的消费上的钱就变少了、从而他的生活水平就下降了吗?难道没有可能是他开始从选择便宜的外卖快餐到选择购买新鲜食材,自己在家制作餐食,从而使自己的健康状况得到提升吗?这么看来,他自愿选择了健康,也达到了这个目的,他不应该过得更开心吗?——你看,如果不看到完整的事实(他到底是收入减少还是选择了健康食品),我们完全有可能做出相反的结论。

而任何强说一种可能性的人,尤其是知道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而还强说一种可能性的人,是确切无疑的人渣——他们比那些明面上的抹杀新闻、言论的自由的人更加邪恶,他们在通过抹杀已有的事实,抹杀人的想象力的自由,从而抹杀了人模仿这许多不同的事实的自由,这就是画地为牢的行为。

五、错误的产生

但令人失望的是,在现在的信息环境下,尤其在我们这里,尤其你还天天接触的都是这些人渣告诉你的东西而不会用别的手段接触更多的事实,我们就会接触到那些被选择出来而对某一个结论、规律具有倾向性的“事实”,在这种事实下,“我(他)们的社会会变得越来越xxx”几乎是一个必定的结论。

说出这样的话,详细来说我们已经做了两个工作:一是从这些事实里做出“规律性的总结”;二是“用这个规律做出预测”。

第一个工作实际上就是人人都会的找规律,我给你一张经济走势图,上面表示着一个国家的GDP数值在过去的10年里的一路上升(我说这句话时已经包含了“发现规律”的工作了——发现这张图表上数值一路上升),于是你找到了“经济上升”的规律;然后到了第二步,就根据这种规律得出结论:“这种趋势将会接着保持下去,到以后也会上升。”

这第一步到第二步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跳跃:在第一步里,我们实际上是发现了某种趋势,这种趋势是在我们已经看到的、经过了某种目的的选择后的事实中做出的总结。而我们的错误就在于:我们似乎马上把我们发现的这种趋势当成了一个确定的规律,并且以为它可以确定性地用来预言未来。于是我们就做出了第二部的预测。

我相信任何炒过股的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你仅仅只是看到股价板上的数值变化一路上升,而并不知道这个公司的具体运营情况(那些人渣的工作就是遮蔽这些情况 ),你是根本做不出(也不敢做出)“这支股票会接着上涨”的预测的。

当然,认识详细的事实情况,做出预测,这已经彻底地与普遍的规律没有关系了——这就是人自己的经验的领域。毕竟一个财务状况并不好的公司也确实有可能在股票市场上大涨。而积累了丰富的有关股票涨停和公司运营之间的事实(大多就是确确实实的案例)的观察者确实有可能做出更符合实际的判断。而我们都知道,那些发现了被概括出的趋势、误用趋势作为规律,说出“人类的历史将会变得越来越xxx”的说辞的人,都鲜有“还有更多的事实需要了解”这样的想法。

我们不应该看着那些不全面的事实,发现它们的趋势,然后错误地以为这些趋势可以成为预测未来的规律。而我还要说:就算你要完整确切地描述这些规律都是不可能的。

你要怎么精确描述近200年内中国人口的上升趋势?说:“呈S形上升”吗?这可太粗略了。详细地算出各年之间的增长率,说:“增长率从某年起增加xxx,保持xx年,某年又下降xxx”。当然,如果你追求更精确,还可以接着求导。但是首先我们在这里应该看到的是:在精确的描述之下,趋势已经消失了,只有详细的数字变化的事实——而这是无法总结出一个趋势的;另一件事是:追求精确的规律性表述绝对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无底洞。


我们认为我们看到的那些对于社会进程做出的概括、规律性总结,预测,它们看上去都那么地正确、难以在逻辑上反驳——当然如此,如果你仅在被做总结的人的目的驱动下选择出的那些事实里打转,你当然反驳不了他。真正戳中要害的反驳、真正有价值的反思,都建立于对真正的事实的整全的了解。把井底看到的一方天空当作所有的天空,将其运作、变化规律彻底研究,然后以为这样就可以知晓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天空——这是荒诞的。

我们并不排斥做概括,因为确实可以从这些事实中,通过排除筛选,发现各种趋势。但我们应该警惕的是误把这些趋势作为规律用来预测未来——因为趋势本身就是不完全的事实,在不完全的事实下做出的任何预测都完全有可能出现其没有观察到的例外情况的干扰。

当然,最危险的就是那些不断犯这样的错、还越来越让接触更多的事实变得不可能的人——就是他们最爱说:“他们(我们)的历史将会变得越来越xxx”。用波普尔的话说,他们是任何一个健康社会,任何意义上的人类的幸福安定生活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