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去一年翻天覆地的變化,北京政權、港共建制和特區政府近20年不斷創造和推銷的各式「正確理解」,如「一國先於兩制」、「第二支管治力量」、「全面管治權」,以至最近「香港從來不是三權分立」的「真理」,其背後隱含的意思,以至產生的改造社會效果,愈來愈能被港人看清。紀律部隊、新聞傳媒、立法議會首當其衝,或被收編馴化,或被廢掉武功;接着是法律界、公務員、區議會,然後是醫護團隊、資訊科技、社福機構等專業。自然,被針對和改造的,還包括被形容為「無掩雞籠」的教育界。

以「真理」編織的教育紅線

「正確理解」和「真理」這些概念,本地的教育界應該不感陌生,也不一定視之為洪水猛獸。不過,當「正確理解」和「真理」背後,是坐擁巨大經濟資源、能調動各種政治力量、指鹿為馬也不需承擔後果的國家機器,學生、教師甚至校長對這些「正確理解」和「真理」產生憂慮和抗拒,自然好合理好合邏輯。

去年6月至今,已有最少200多位教師因網上或課堂言論,又或涉嫌支持/參與反修例運動,被投訴或舉報,教育局也高調介入調查,除表示不排除取消部分「嚴重個案」的教師註冊外,還考慮增加到學校觀課監督的人次;與此同時,保安局長亦指,特區國安委首要任務是清除「教育界的壞蘋果」,並立刻得到教育局長附和。處身鋪天蓋地整肅浪潮,教育工作者應如何自處?

面對日益強大的政治壓力,教師開始對日常言論作自我審查,大概是意料中事。然而,當過去的政府文件和建制言論都確認香港存在三權分立,而超過六成民眾反對的「香港從來沒有三權分立」斷言,卻仍然成為特首眼中的「真理」,或教育局長要求教科書必須講清楚的「事實」,這些轉變,對過去以至現在仍深信並認真對待「正確理解」和「真理事實」的教師來說,情何以堪?又可如何重新確立其專業的定位?

如教師的專業只是為了講解知識、傳播「真理」,或努力教懂學生對各種事物的「正確理解」,那麼面對受政治操控的「事實」轉化成的「教育紅線」,教師是否只剩下「自我審查」,或不惜代價堅持「真正的」「真理」這兩個選項?還是可另覓蹊徑,透過重新思考教育的根本含意,放棄講授或灌輸「正確理解」這套路,代之以旨在促進學生自由成長、自主發展的教師專業?

如墮入只能在「自我審查」和不惜代價堅持信念中二擇其一的處境,有點令人沮喪,那麼Jacques Rancière在《無知的教師》(The Ignorant Schoolmaster)所引介的教育視野,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條另類出路。

講解的虛妄

《無知的教師》以19世紀初就職於比利時魯汶大學(University of Louvain)的法國教師Jacotot為主角,由他展示一種新式的教學方法。Jacotot不懂學生的弗蘭芒語(Flemish),他的學生則不懂法語,因此無法採用傳統的講解式授課。於是,這位富創意的語文教師,找到一本雙語版的小說,作為他與學生的共通之物。通過一位傳譯者,他要求學生自己直接閱讀這雙語版小說,從對讀兩種文字的翻譯中,嘗試學習一種他們不懂得的語言。當中老師的角色,並非提供系統的講解或詳細的語言學指引,而只是設定一些原則和規矩,促進學生的自學。

這種教學法所建基的,是兒童學習母語的經驗。孩子們並不需要跟隨一套十分系統的語言學步驟,而是透過觀察和模仿身邊親友如何使用語言,經不斷的重複練習,就能慢慢掌握。因此,Rancière認為,旨在促進自由成長、自主發展的解放式教育,應鼓勵學生「像孩子一樣盲目探索」,敢於「猜謎」,而非側重授課式的講解。

傳統教育的兩種取向,一是透過框限課程的內容和教學考評安排,訓練民眾尊重並遵守既有秩序;二是希望民眾能學習並掌握精英的知識,追求社會整體的進步。兩者都相信教師講解的重要性,認為透過這種說教式的知識傳遞方法,被假設為無知及沒有能力自學的孩子或民眾,便能夠獲得「精英」所推崇的知識:為了維護秩序或為了「社會進步」的知識,最終就可以逐步縮減教師與「無知的」學生於智性上的差距。

然而Rancière反對這些傳統的教育觀。他認為,宣稱學生必須依賴教師的講解才有能力學習,並據此來設計學校課程、安排教學考評的看法,實是本末倒置。循此產生的效果,是不斷地複製無知、強化無力,令學生無法脫離對教師的依賴,同時亦鞏固師生智力不平等的信條:要想明白課堂講解的內容,學生必須首先承認教師的知識權威,並努力學懂教師的語言。

Rancière進一步指出,教師的講解,不但無法幫助學生擺脫「無能」,縮減他們與教師於知識上的「差距」,相反更會令學生確認自身的確無力自學,必須依賴教師的講解,並不斷將能量投注於這種令人乏力的循環,接受沒有教師講解就不能學習的信條,結果是不斷延續知識和學習能力不平等的想法和制度,為授課式學校的存在提供合理性。Rancière總結,希望從不平等的教學設定、狀况和操作走向平等的教育目標,恐怕只是緣木求魚,永無實現之日。

為打破這樣的惡性循環,Rancière提出一種有助學習者解放的智力平等原則,也就是「無知的教師」所依據的教學原則。

「無知的教師」的任務

「無知的教師」的典型形象,就是Rancière筆下的魯汶大學法語教師,他相信每個學生都能靠自己而學到教師所不懂得的知識。「無知的教師」需要做的,並非是系統的講解,而是掉棄「學生必須聽課才能夠學習」的假設,接受所有人的智力均是平等的前提,並循此來協助學生學習。為此,他只需做兩件事,首先是引入有助學生學習的共通之物,例如上述的雙語小說,並像Jacotot一樣,提出教師不知道答案、真誠向學生學習的問題,如詢問學生想探究什麼、讀了什麼章節和內容等等;同時設定規則,要求學生在表達他從書中讀到些什麼時,都必須指出書內的具體出處,杜絕對己對人蒙混過關、求其了事的逃避心態,令學生將自己的注意力,以及由此而來的智性發展,引入一個沒有講解、只有靠自己才能走出去的學習循環之中。「無知的教師」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檢視。與現代考評的要求不同,他不查核學生的學習成果,而是嘗試確保學生的專注是否真正投放於學習過程之上。用Rancière自己的話來說:「教師的基本活動就是這兩項:他去詢問……他要一個本來無知或稚氣的智力去展現自己。他去檢驗這個智力在勞動中的確投入了關注……他不是去檢驗學生的發現,而是去檢驗他是否作出了探究。」(中文版42頁)

問題因此不在於是否能為學生提供一種系統和清晰的講解,而是能否讓他們有動機和意志投入自我學習的過程。孩童初進入世界時都充滿好奇,學生面對社會巨變、集體危難也滿懷焦慮,只要存在這些迫切的需要和強烈探究的意志,學習就能夠在不需依賴學校課程和教師講解的前提下發生。此時,教師只需要依據智力平等的原則,信任學生的能力,確保學生維持專注,鼓勵他們敢於歷險,用自己的方法探索。這樣,一個建基於學生肯定自身學習能力的過程,就能出現,取代之前不斷依賴教師講解、令學生感覺無力的困局。

打破令學生自我貶抑的信條

處身於一個由「正確理解」、「真理事實」所編織的政治「紅線」不斷轉移和擴散的世代,僅想依賴傳統的教育觀念,回歸更「正確」、更「真實」的講授式教學,恐將面對愈來愈艱巨的挑戰;而可作的選項,亦將變得更為狹窄和兩極。當限制教育自由的政治力量變得進取,追求自主學習、知識解放的老師,也就不應保守於過去的教學原則和方法。政權對教學內容的審查,如能產生惡劣效果,必須依靠原先有關教學和智力不平等的假設,以及由此而建立、以教師講解為中心的制度安排。

要有效地跨越「紅線」,除了拒絕接受顛倒黑白的「真理」外,打破「依賴教師講解才能夠學習」這令學生自我貶抑的信條,亦至關重要。因此,如教師都願意並能跳出必須講授「正確」知識的框框,學習做一個Rancière筆下的「無知的教師」,於科技和資訊仍相對開放及多元,政權難以完全改寫所有「事實」、壟斷全部「真理」的全球及在地社會脈絡下,只要學生和教師仍不乏學習的動機和意志、對不同議題的探究仍有強烈需求,並相信自己的能力,建立專注地自學的習慣,那麼以「真理」之名所劃下的「紅線」,未必就能框限教師的專業,也不一定會產生政權所期望的禁制思想、扼殺自由的效果。

《明報》,2020年9月14日

參考書目及文章:

(1)Jacques Rancière (1991): The Ignorant Schoolmaster: Five Lessons in Intellectual Emancipation, Kristin Ross translated,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中譯:《無知的教師:智力解放五講》,趙子龍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

(2)〈匿名舉報、紅線威嚇,恐懼瀰漫的香港教室〉,端傳媒(bit.ly/2RpA3e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