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群友郁金香,在病房中拍摄

写在前面:

我的写作几乎追不上死亡的步伐,数日来,一位群友因父亲蒙冤难伸而自杀身亡,让我深陷不安。朋友、小妹,我承诺了帮你整理出你的申诉,还有很多事情我们计划去做,可是,你为什么不等了?

秋光正好,数日的连阴雨带来的抑郁又被扫空。据说,政府组织的外媒来到武汉采访了。但是一些朋友得到警告,不得接受外媒采访。

一场大疫,并非突如其来,也不会随风而去。我能做点什么呢?身在武汉,连片子也没有拍;那么,留下一些文字记录,也算亲历吧。

以下原是为一本英文书稿准备的序言,但我没有能力完成翻译,就让它先以汉语的形式存着吧。

2020年9月24日 补记

有时候,我怀疑这场疫情的真实性。我觉得好像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里,曾经很吓人,但又很平常,我意识到梦醒时分,太阳高照,阳光很暖,窗前绿叶葱葱;像无数个平常的早晨一样。

但是,这件事并不因为我的感觉而改变。事实是,我们的生活已然改变。

武汉封城在4月8日解除,但很多小区只开放了一个大门,很多出口依然封闭。我所在小区,一段时间里出门需要提前得到社区管理部门批准;现在没有那么严格了,直接扫码、测温就可以。但是有的小区出行依然需要提前报备,得到允许。

解封后,我回了一趟广州。我需要提供七天内有效的核酸检测证明。我不仅要向系里申报,系里再向学校申报;而且我还要向居住地的社区申报。我回到广州后,每天要在微信群里向社区报告体温、上传健康码。我离开小区去买一次菜,进一家快餐店,都要扫码;花了几毛钱,进了哪条地铁……所有的轨迹,全都一目了然;毫无隐私可言。我的朋友住在天河某小区,我不能去她家拜访。而且,她们学校直接告诉所有教职员工,不得接待湖北人。

疫情之前我卖掉了广州的住房,解封后我去广州完成了最后的交接手续。我出生在武汉,1985年我去北京读博士,转出户口。2020年,我带着自己的户口回到武汉,如我在诗中所写的那样:今生今世,重做武汉人。

庚子年大疫,按官方4月17日报道,武汉新冠确诊病例为50,333例,死亡病例为3,869例。很多武汉人认为不止这个数,但并没有途径了解到确切数字。我们应该从灾难中学到什么?是的,我们习得了勤洗手,戴口罩,保持社交安全距离。更多的呢?这也许无法公开说,但私下里人们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共识:别相信官方承诺,留个心眼吧。那是谁说,不会人传人?

因为译者H告诉我有这个出版机会,我便开始把封城前后所写的札记整理了一遍。这些札记在网上发表之初,也冠之以“武汉封城日记”的标志。但我对“日记”这个文体,同时也抱有一点模仿和自嘲的态度;这在那篇长文中有说明。说心里话,我完全没有勇气写日记。这里所写固然是当日记事,但最多是随感而已。我觉得自己早已失去将内心生活诉诸笔端的能力,除非,这些日记永不会有第二个读者,但这又怎么可能?在中国,对于很多人,写日记的记忆是一种创伤性的经历;我们从没有得到过隐私保护,既如此,谁敢无条件地袒露自己?

回顾这场疫情,我也依然不知道,何时为始,何时为终?我们有很多纪念的理由,但没有哪一场悲剧的牺牲者得到了认真和持续的纪念。也是因此,我将这本小书命名为“无法告别”。三个多月前,我的父亲在这场疫情期间与世长辞;如今,他的骨灰依然静静地存放于他的卧室,没有安葬。而十二年前,汶川大地震中的死难者也并没有走远。再往前回溯,三十一年前的春夏之交,那些年轻人的牺牲没有得到祭奠。而六十年前,在人为的大饥荒中丧生的六千多万同胞,连纪念二字,都没有进入到国家的议事日程。

我被告诫过很多次,不要接受外媒采访。而今天,一位中国的独立电影导演要我为5·12纪念日说几句。他是朱日坤,也是一位移居美国的中国艺术家,我因此写了这首诗。我为我无法自由表达深感羞愧,但至少,我要说出这种处境里的感受:

我不能……

——答导演朋友朱日坤

我不能

做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生出无穷祸端

我不能 说出想说的话

甚至不能读出一些语音

包括数字

不能好好写字

要把汉字拆个七零八落

假装痴呆 魔怔 欲辨忘言

不能哭

不能倾诉

不能问为什么

日子过成韭菜

剁成馅

包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生长与交割

不论短长


还要 忘掉祖先

忘掉从前的荣耀 或屈辱

忘掉命运 以及名字

不惦记孩子

无论那是怎样的翩翩潇洒

或如花芳年


忘掉救护车突破禁令

一路悲咽

忘掉 扎白花的灵车

列队上山

忘掉 那些揪心裂肺的爹娘

忘却校舍 废墟

排山倒海的意志

传自彼岸的温暖


忘了吧 总之岁月苍老

危墙下的孩子

不知是西西弗斯手里的石头

还是春天里树上迸飞的蛋丸


我知道今天是不寻常的日子

你想要我告诉你我的悲伤

但我能对你说什么呢?

……

那不知死活的勇士

没有下落的政治家

口吃而雄辩滔滔的校友

转了八十六世的铁骨柔肠


还有 拿摄像机的诗人

十八般武艺的志愿者

百折不回的传道人

一心要在灵岩献花的硬汉

……

秋风或大雪

烈日与铁马冰河

落叶纷纷和舒卷不再的逃亡


我耻于告诉你我是如此的无能

沉默 不齿于人

消逝于忘川


哀乐早已响起

不必山倾

就是山 也疲于奔命了

就是洪水 也已穷竭

空谷无言

白骨依然等待指认

你想听什么呢?

死亡就是千言万语


我活在从前和当下

又和时间一起

化为 一缕阴影 一粒灰

垂落而无足轻重

穿过我的影子 魂魄

你去找吧 那些老人和孩子

没有地址的情书

褪色的明信片

爱人和朋友的暌隔

在你的眼泪和记忆中

活出他们的万般不舍

2020年5月12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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