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行一景。 圖/作者

我們從日新國小出發,行經天馬茶房、專賣局臺北分局、臺灣廣播電台,最後停在行政院側門。七十三年前,島上新的壓迫者在這些地方粉墨登場,七十三年後它們隱身在車水馬龍的柏油路旁,變成看板、銀行、公園一景。

人們在微雨中撐開長形純白的布匹,像一艘艘搖搖晃晃的小船,莊嚴肅穆滑過喧囂的城市。沒有旗幟、沒有激昂口號,大家沈默無語,唯獨宣講車朗誦被槍決與失蹤者的姓名,在車流如織的馬路上消散。

綿綿細雨裡,我抓著白布的一小邊,感受來自其他人的拉力,努力想撐起船甲板,卻隨時會被更大的張力扯走,彷彿那時候的示威者被迫捲入大時代的驚濤駭浪,炙熱的胸口濺出鮮血,柔軟的腹部被劃開,無名屍首粉身碎骨,沉落海底。

然而,七十多年後的這些小船並沒有毀壞。光滑純白的甲板運載著水手的記憶,橫跨時空,航行到我們眼前。隊伍裡四處可見社運界的知名人物、鬢角斑白的長者、成群結隊的孩童,跨越的年齡層比其他遊行都廣。或許與任何形式的威權鬥爭,是每個個體都必須學會的事。

遺忘是最大的威權,杳然無聲地全面滲透日常,不須透過任何程序便拍板定案,緩慢確實地奪走記憶權,徒留來不及結痂的創傷。

因此,反覆言說是抗爭手段,週年紀念是制衡機制。儘管許多人沒有身處當時的混亂,卻能透過歷史得知悲劇的成因。我們無法回頭阻止七十多年前的屠殺風暴,卻能有更多條件訓練出精良的水手,避免航入未知海域中任何一場血腥暴風圈。

隊伍划著小船,最終停泊在國家最高行政機關旁,由不同團體輪番短講。誰能料想,鄒族菁英高一生因「意圖以非法之方式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被槍決,六十多年後其子高英傑能在台上高唱鄒族歌謠,發願臺灣能迎向更好的未來。

社運工作者彼此分享近況,孩子蹲踞角落,長輩凝神聆聽,臺灣公路原點人車來來去去,城市如常運轉。捲起的風暴很長,記憶很短,暴力的傷害很快,痊癒很慢。經過漢口街,大家說在同一年,這裡誕生一具為了自由而燃燒殆盡的軀殼。

我們沒有忘記,至今他的靈魂還活在人們心裡。


註:此篇寫在2020年2月22日的228遊行後,願歷史的教訓能被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