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娘胎不代表真正出生。痛苦的洗禮使人真正找到自己的座標。香港人以前總是「支援他人的民主」,正如他們所說,當年北京搞不好,香港人也可以坐飛機回來。過去香港人是訛稱演員的觀眾。我們訛稱別人的災難是自己的,同時擁有港英提供的安全網想像,代價是自己從來沒有活在真實之中。

政客以前說話有多聲嘶力竭、屌政府有幾大力、悼念哭腔有多煽情,其實都是觀眾假扮演員,沒人覺得香港會真正捲入敵意和仇殺。反送中的612當日,一戰定江山,但其實亦是一次激烈版的反廿三條,大家只希望推倒一條法案;但後續的東西沒人料到,激烈的反抗引來激烈的報復:黑幫襲擊元朗站、無數有名有姓的烈士離奇自殺無可疑、警察的強烈鎮壓……事情就不再僅是議題,而是種下了仇恨,everything is personal now,是尊嚴受挫,也是血海深仇。

這次事情不再是天安門母親好慘,我們一定要支援;也不是埃塞俄比亞飢民好慘,我們一定要捐錢給NGO去開淫亂派對。這次災難是我們自己的,我們親眼見過那些畫面、可能認識被捕者和死傷者、日常的街道和校園曾經是戰鬥現場。痛苦是政治和群體的助產士,香港政治至此才真正出生。沒人希望香港政治要出現烈士和死亡,我們其實不歡迎政治出生,就像嬰兒出生會哭,他也不想出生,但嬰兒還是出來了。到最後你會發現,在共同體的死亡面前,普世讓路;在本土的烈士之前,蔡耀昌的哭腔顯得更加浮誇。在我的烈士之前,我無法哀悼;大悲無淚,大悟無言。長夜漫漫,肅穆以外的情緒顯得多餘。國族成員自會繼承國族的痛苦,極大而超越的痛苦,總是深藏在無言之中。

尋常人願意相信「愛比暴力強」,但恨的深度也深不可測。西班牙導演 Yayo Herrero 在2017年的作品《靈殤》(The Maus) ,是一套低成本的心理驚悚片。故事就在一個森林和一座森林小屋發生,出鏡演員就只有四五個,卻表達了極為深刻的格局。一名波斯尼克女孩和德國男朋友,在斯雷布雷尼察附近的森林迷路,汽車損壞,還踩到戰爭時期的地雷受傷。之後他們遇到兩個神情詭異的大叔,原來是塞爾維亞人。塞爾維亞大叔將他們綁架,拳打腳踢,進而勒索;在囚禁的小屋,似乎發生了超自然事情,最後女友成功將大叔殺死,但德國男朋友卻因為她的殘忍表現而無法接受。


1995年塞爾維亞軍隊在斯雷布雷尼察發動種族屠殺,一般認為有八千多波斯尼亞人被殺。波斯尼亞女孩和德國男友,就是參加她全家的葬禮。他們先是失蹤,後來被發現埋處而挖出。整部電影可說是一場「創傷症候群」(PTSD) 的影像化演示,波斯尼亞女孩在森林裡極不自在、神經兮兮,德國男朋友安慰她,聲稱不管發生甚麼事都會保護她,但對森林的地雷、塞族和波克人的種族仇恨、幸存者創傷心理,似乎一無所知。

兩個大叔出現之後,表示會幫助他們,女孩十分「種族歧視」,認為二人一定不懷好意。德國男友大愛膚淺,認為女友無故拒人於千里,接受了二人的幫助。女友受盡凌辱、千辛萬苦才制服了兩個塞爾維亞男人,正要活埋,發現其中一個還沒死透。他們罪行確鑿,德國男友竟然無法痛下殺手,還想救他,「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是那種人」;女友拿起大叔留下的機槍要殺死對方,男友還在不斷阻止。最終女友假裝同意,男友去拿擔架的時候,她就拿一塊石頭打死了對方。

導演鋪陳了很多細節,辛辣諷刺了德國男友的第一世界天真,並集中表現戰爭創傷者的不安、陰鬱、多疑到最後歇斯底里暴力復仇的轉變。德國男友是國際社會的社會賢達和善男信女,他們總說和平真好,但男友看見女友殺人之後,就受不了要分手。他無法接受女友不再小鳥依人,原來在漂亮的外表下,有深不可測的黑暗,能令她變成另一個人。男友好說高大上的話,說甚麼「跟我在一起,妳會很安全」,但敵人來的時候,是女友打死所有敵人;男人說「我想知道這片森林對妳有甚麼意義」,那個意義揭示出來,女友因為種族仇恨而必須變成另一個人,男人卻就此崩潰,接受不了真正的她。

有些港漂或者善男信女也是這樣,他們說一句「我也支持民主」,就以為自己成了這裡的一員,他們只喜歡香港人包容、漂亮、文明、友好的那一面,卻不願深入香港人創傷和痛苦的那一面。有些人會說「原來香港人是這樣的,我痴心錯付了民主運動」,這些人高傲自大,渾然不知自從經歷了本土的集體創傷,香港的集體意識就會不一樣。德國男朋友是個來自異域的觀眾,身處波斯尼亞的森林,卻從到頭尾是個旁觀者,沒有活在真實之中;只有波斯尼亞女友,和兩個塞爾維亞人在舞台上鬥爭。

女友沒有逃避,接受自己的命運並掙扎求存。德國男友高估了自己的愛,他只愛漂亮「正常」時的女友,沒有進入她的恨意和創傷,也沒有同仇敵愾的一刻。德國男友最後與波斯尼亞女孩分手,回到太平無事的德國。波斯尼亞女孩的黑暗一面,在片中以超自然類人型態出現,男友沒有接受不了這個暗黑天使,因此他沒有真正走入女友的內心。

片初男友說「我感覺妳總是對我有所保留」,便是隔空評論了這段關係。其實不是女友對男人有所隱瞞,而是他們沒有經歷共同創傷,男人無從走進去。一群人也是如此,是愛把我們凝固在一起,也是同一種痛苦將我們綑綁在一起。當然在痛苦的邊界以外,就是別人。他們會愛你、同情你,但他們就是他們,不會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