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時朋友帶了一本書給我,說是「一本很厲害的書」。言叔夏的《白馬走過天亮》是2013年出版的散文集,朋友送我的是2016年四印版。

翻到第二篇〈袋蟲〉時就已經被她吸引。

〈袋蟲〉前半部分寫的是自己如何喜歡與房間共處,「萬不得已要出門的時候,我也勢必帶著房間」。但是就在衣娥出現後,我與房間的密切關係卻被比下去。孓然一身的衣娥,沒有旁顧,「那種像是宿命似的工作,彷彿一出生,就是為了與房間相戀般地來到了世上,終其一生衣娥都在做著同一件事。」而「我」卻無法愛得如此純粹。

有趣的是,我與房間的依戀並不像是一種模仿情侶的愛戀關係,而是一種孤獨的依靠。最後卻發現,自己賴以救贖的地方,甚至無法做到純粹的救贖。

房間在她筆下彷彿是個救贖的場景:是童年玩耍的地方、是在父親離家後,母親充滿怨念留守的空間、也是成年後獨居的場景。但是房間也在她帶有惡戲的筆下,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魚怪之町〉記下自己與母親來到港町邊的防波堤上。望著大海的母親,說著好想跳下去。跳下去的話,會做什麼呢?母親說可以變成一條魚,可以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魚。「每當想起那天的事時,心裡總是浮現出這樣的聲音:『那一天,媽媽是想帶我一起去死的吧。』」

〈閣樓上的瘋女人〉寫自己看過母親的日記,「妹妹還在隔壁房間酣睡。十歲時的我想著,必須要叫她起床,讓她看看我在母親的房間裡找到的這本書。我要指給她看:媽媽原本是要打掉你的。因為你是意外生下來的孩子。你看,這不是全都寫在這裡了?」

〈尺八癡人〉提到自己小時候喜歡的雙胞胎哥哥,小時候總會打電話到他家,只為聽到他的聲音,謊稱要找他爸爸。「整個小學的下午記憶有一半我都在打那個號碼,說出一個嫻熟的姓名。十二年後我才知道那個從來也沒有來接過我的電話的陌生男子,早就在一次瓦斯氣爆的工安意外中成為唯一的死者。」

但是仔細一看,又非只是惡戲,因為那已是過去,無法再被篡改的經歷。我已經以經歷過這一切的身份,走向今天。在不知不覺中,內化成自我養成的一部分。有了這樣的文字,才不會讓抒情過於脆弱。

我原本覺得〈袋蟲〉應該作為《白馬走過天亮》的開篇,它是往後幾篇不成功的救贖的預言。但其實不是。開篇的〈十年〉概括性的文字,彷彿已將這一切結案:「十年裡我做了什麼?去了一個不喜歡的城市,搬四次家,和三個人分手,換了六份工作。」所有的經歷與記憶,壓縮在簡短的敘述裡。已經過去了。我再重讀後面幾篇,才了解到這點。

作者寫的十年,是大學到研究所的十年。我也是以類似的身份,度過了十年裡的大部分時間。這十年(其實不只十年),我都在台灣生活。去了不止一個不喜歡的城市,總是間隔幾年就搬家。

每次搬家,我都會將一部分的書嘗試賣出(但買來容易賣出難),或是寄回老家。一直帶在身邊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對他沒有太大興趣,總是重複的停留在〈在斯萬家〉(也就是第一頁的標題),僅僅只因為書名。當我在〈白馬走過天亮〉這篇看見相似的情節,不禁啞然失笑。

很多無法躲避的災難會在每個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顯現。旁人會告訴你,這是你選擇命運。如果不是,那就是你的先祖輩為你選擇的命運。我們雖然無處可躲,但所幸,我們還是可以選擇戰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