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14] 主持人:十八世紀的時候,正在崛起的法國人在伊斯帕尼奧拉島 (Hispaniola) 的西部建立了一大片甘蔗園,出產以蔗糖為主的經貿商品。位於東半部的西班牙殖民地就被遠遠拋在後頭了。從此以後,伊斯帕尼奧拉島的東西半部的歷史路徑就完全不一樣了。西班牙在東半部——也就是今天的多明尼加地區的殖民人口其實並不是很多,而且奴隸也不多,大概只有三萬人,經濟規模很小,以牧羊和販賣牛皮為生;法國在西半部,就是今天的海地這個地方,殖民人口很多,奴隸大概有七十萬人,經濟規模很大,當時法國四分之一的財富和稅入都是來自于海地。東半部的多明尼加面積比較大,人口稀少,講的是西班牙語;西半部講的是法語和以法語為主的克裡奧爾語。最後這兩個國家各自獨立。海地在獨立之後變成一個說著異國語言的非洲社會,把法國人幾乎全部趕出去了,而且他們顯得比多明尼加更加仇外。在1805年的時候,海地因為人口比較多,所以它兩次入侵東半部,直到他們沒有辦法維持統治為止。1844年,多明尼加又再次宣佈獨立。直到1850年代為止,他們還在互相打仗。可是現在我們來看,多明尼加的經濟發展、人均所得、森林保育和健康狀況顯然是比海地好很多,海地一般來說被認為是失敗國家的典型案例。如果從中美洲殖民的歷史來看,您會怎麼解釋海地和多明尼加兩國的差別?

[00:02:05] 劉仲敬:其實這就涉及一個費拉右派不怎麼願意面對的問題。當然,這也是後冷戰的全球化時期的媒體製造出的極其膚淺的誤導。例如左右之類的,他們說出來的都是極其混亂的概念。例如全球自由化和削減關稅壁壘,這是向右轉,因為自由主義是右;但是當包括川普和義大利的五星運動黨 (Five Star Movement) 諸如此類的本土保護主義、打倒全球化興起的時候,他們又說是向右轉。那麼哪一個是真右,哪一個是假右,誰是真自由主義,誰是真左派?這完全是充滿混亂的概念。這樣膚淺的概念的流行,把事物的真正面目都給弄混了。

[00:02:53]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資本主義”有無窮多個定義。目前流行的定義,很不幸,是冷戰時期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鬥爭”這種荒謬的定義,跟社會主義陣營對立的這一幫就叫資本主義。然而“資本主義”又同時指了很多種不同的東西。實際上,跟社會主義鬥爭的力量現在看來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是混合多元的、摻雜了多種歷史遺留成分的多種社會結構在跟破壞性清理以後社會結構比較單一的蘇聯社會主義鬥爭。例如,馬克思主義始終至少是西方社會民主黨承認的價值觀之一。純正的那種小政府自由主義,至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從來沒有真正實施過。

[00:03:46] 我們要考慮一下全球化所謂的這種右派代表的是什麼,全球化經濟代表的是什麼。它代表的是費拉原子化勞動力和外國資本的結合。國際大財團的勢力對於大多數邊緣國家來說來自境外,跟本地社會生態——無論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的任何一種成分都不搭界,而且勢力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一種都強大。它更希望有原子化的勞動力來接受它的雇傭,在短期內開發出最大利益。這種勢力跟原來本地的保守勢力是有強烈衝突的。

[00:04:36] 例如像南非就是,阿非利卡人有他們傳統的農業經濟,耕作對他們來說是文化和身份的象徵。而像祖魯人諸如此類的保留了原始部落遺風的部落貴族,也有他們的軍事傳統和部落傳統。他們兩者是敵人,彼此之間隨時都會打起來。兩者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只要他們當權,南非就沒有辦法進入世界市場經濟。非國大的政府其實起了一個把這些人相互隔離開的作用。如果沒有非國大的政府,他們之間肯定是要搞幾場或幾十場巴爾幹式的戰爭的。

[00:05:26] 非國大的主要用處就是壓制了他們,以政治正確的名義打擊阿非利卡人。我們要注意,不是打擊盎格魯人,而是僅僅打擊阿非利卡人,因為只有阿非利卡人才跟農場主經濟有非常密切的聯繫。農場主經濟嚴重地妨礙了大量勞動力湧入市場,這樣的一個南非並不符合國際流動資本賺快錢的需要。當然,部落貴族也同樣是這樣。這樣就導致費拉右派說南非是一個左派政權,而把這些事情歸咎於政治正確。實際上,南非政府的政治正確主要是要摧毀原有的阿非利卡人地主通過國民黨獲得的地位。國民黨起家是依靠阿非利卡人農場主對盎格魯人的報復性反擊,等於是從反向、以和平方式顛覆英布戰爭中盎格魯人對阿非利卡人的勝利,把盎格魯人排斥到邊緣地位。這樣做的結果就使南非退出了國際市場,建立了一套自給自足的內迴圈經濟體制。

[00:06:33] 所謂的左派全球主義,請注意,費拉右派在這個時候又把南非說成是左派了,但是南非實行的那套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在波蘭和匈牙利執行的時候,他們又說這是純粹右派的政策。那麼同一種政策到底算是左派還是右派呢?那完全要看它摧毀的對象。像索羅斯所代表的這種人,他既是川普和美國紅脖子的敵人,因為他更支持希拉蕊、克林頓和美國全球主義者;同時又是東歐蘇聯共產黨寡頭勢力的敵人,因為他極力要解構這些勢力。在南非,他當然也是全球主義的朋友和所有反全球主義的舊勢力的敵人。因此,他在美國就可能會被說成是左派,但是在東歐又會被說成是右派。這就充分說明了左和右的概念已經混亂到了什麼地步。

[00:07:31] 但是這樣的混亂歸根結底還是出於人類簡化思維的固有傾向。托克維爾說過,上帝不需要普遍性名詞,因為上帝能夠具體和特殊地瞭解每一個人的特點。但是人的大腦是沒有辦法的,人需要分門別類,用抽象觀念。我是法國人,你是英國人,他是德國人。他是男人,你是女人。他是貴族,你是資產階級。沒有任何人是真正符合這種典型概念的,但是你還是非用不可,因為你的大腦不夠用,你無法擁有一個全知的大腦。所以,諸如此類的概念實際上是思維上的拐杖。因為你自己不能走路,才需要拐杖。因為你的大腦掌握不了全部資訊,所以你就只好依靠這些思維拐杖,使用雖然錯誤百出、但是多少還能用的概念。

[00:08:25] 當然,這些概念肯定就是,概念體系越細密,誤差就越小;概念體系越是大而化之,越是意識形態化,誤差就越大。像左派和右派這種概念就是誤差極大的。實際上,全球主義經濟在不同的地方不一樣。例如美國全球主義者被稱為是左派,那當然是因為美國的保守勢力和土豪勢力極為強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左派跟他們競爭。所以,這些在世界上大多數地區被稱為是鐵杆右派的勢力,在美國居然會發現自己被稱為是左派了。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

[00:09:06] 全球主義者所代表的那種大資本和原子化勞動力結合的模式,起源是非常早的。如果不是在美索不達米亞有過的話,至少羅馬後期肯定是有過的。而且它的主要開發者不是羅馬人,而是迦太基人。早期的羅馬人對這種經濟模式極為憤恨。迦太基的資本家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搞什麼科學橄欖種植園之類的,專門種經濟作物,通過科學管理奴隸勞動來榨取最大利益。而早期的羅馬人是一幫像美國紅脖子那樣的鄉巴佬,在賺錢能力上遠遠不及迦太基商人,對這些人充滿憤恨。他們充滿憤恨的語言,用帶點迷信色彩的方式說出來,讓人不容易理解。但是實際上他們說的是,你搞的是一種吃子孫飯的斷子絕孫式的開發。

[00:10:00] 奴隸是沒有再生產能力的。我買一個奴隸來,只買他有勞動能力的這幾年,小的和老的我全都不要。所以奴隸像煤炭一樣,需要不斷輸入。他不能像是農民那樣,有一個大家庭,不斷地生育。最窮的羅馬無產階級至少也有一個貢獻:為國家生孩子。而奴隸不生育,奴隸不能依靠奴隸的生育來維持。我們要注意,像《紅樓夢》那種家奴或者像普希金家裡面的老保姆,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奴隸制,它就不是羅馬人意義上和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經濟上的奴隸制。例如,賈府養了一撥晴雯式的丫鬟,或者普希金有一個老保姆,這對他不是一個生產力,這是服務性的,對他是一個負擔,他養這些人是要倒賠錢的。賈府不可能憑養一批丫鬟來發財。是皇上給了他賞賜,他有了錢,才能養得起一撥丫鬟。他不能指望靠這些丫鬟去種地的。

[00:10:55] 你要依靠奴隸來種地而不對他們施加監督的話,那麼你肯定要賠本,絕不會像是自己有產業的農民那樣認真種地。而要對他們進行科學管理,就要像機器一樣進行殘酷的管理。在這種殘酷的管理之下,他們沒有家庭,也沒有生育的欲望。奴隸必須不斷地輸入。當然,還有很多自然原料之類的。迦太基式經濟作物種植園的結果就是,耗盡當地的生態資源和人力資源,製造出一片廢墟式的東西,所以羅馬人認為他們十分邪惡。但是他們又非常能賺錢,賺的錢比羅馬人要多得多,儘管他們的人口不蕃。人口不能蕃育,就是因為它缺少羅馬式的那種小農場主。小農場主愛自己的土地,生很多孩子,希望為自己的孩子得到更多的土地。因此羅馬人希望到外面去弄殖民地,為他們的兵團老兵弄土地。而迦太基的商業殖民主義就是現代全球化主義的典範,它產生了一批極其能賺錢、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的精英,而這些精英傾向于少生育或者不生育子女。

[00:12:01] 迦太基看上去比羅馬還要強大,但是迦太基的人口本身卻是極少的。迦太基沒有那種源源不斷的人口,在坎尼會戰 (Battle of Cannae) 的時候隨時被砍掉幾萬人、而馬上就可以補充起來的軍隊。它依靠外族的雇傭兵,它靠的是錢多,大量地雇傭外族的軍隊。有的時候這些軍隊會背叛,因此要用殘酷的手段來鎮壓他們。漢尼拔在羅馬城外的一個地方紮營,以為羅馬會望風而降,然後他聽到一個消息,他正在紮營的這塊土地在羅馬城的拍賣市場當中以高價被賣掉了,他立刻就決定撤退了。為什麼這塊土地能夠被高價賣掉?因為羅馬人認為他們肯定能收回這塊土地。為什麼能收回這塊土地?因為他們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青年人口來源。

[00:12:52] 全球主義的最大弱點是什麼?它是反小共同體的,它是一個柔性解構的機器。它製造出大量進入都市的人,一年掙的錢比你在鄉下一輩子掙的錢都要多,因此你不願意回去。但是你留在城裡就會發現,你雖然比鄉下那些見不到的人掙錢掙得多,但是在城裡面的姑娘看來,你掙錢還是太少了,你根本不要指望娶到她。等你賺到足夠的錢、能夠娶她的時候,你都已經四十五歲了。但是你自己沒有發覺,你以為你實現了階級躍遷,你不知道這個階級躍遷是依靠出賣你本來會有的很多子孫、冒斷子絕孫的危險、人為地實行晚婚晚育和主動自願節育才能實現的。用這種方式,古典的大都市收割人口,創造財富。而因為人口不蕃,被原始豐饒的羅馬人打翻在地。

[00:13:58] 然而,羅馬人在晚期也走上了同樣的道路。他們自己的騎士階層變成了迦太基式的金融家,他們製造的科學農場和以奴隸為工人的科學企業遍佈全世界。然而就在與此同時,過去把人口輸入到全世界的義大利和羅馬,被東方蠻族倒灌的洪水淹沒了。奧古斯都皇帝一天到晚痛駡羅馬人為什麼不生育,但是他自己結了三次婚卻只留下一個女兒茱莉亞。而茱莉亞是一位今天所謂的女權運動者和離婚大王,她的風流韻事使她那個提倡多生育的父親無比憤怒,最後終於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把她流放到海島上去了。羅馬皇帝不斷依靠收養來維持自身,他們自己經常是沒有後裔的,經常要依靠侄子、甚至是依靠毫無親緣關係的養子來繼承。這本身就是羅馬上層社會人口急劇減少的一個縮影。晚期的羅馬變得非常像迦太基,而不像是它自己。這就是全球主義造成的結果,全球主義是一個柔性的破壞小共同體的機制。

[00:15:11] 這一點,早在我們敬愛的馬克思年輕的時代就被德國保守主義者發現了。普魯士人是殖民易北河東岸的基督教騎士的後裔,它是條頓騎士團改造而來的國家。它在殖民荒地 (易北河東岸是一片貧瘠不毛的沙地) 的同時,發明了一套跟早期羅馬人很相似的、也跟南非布林人和阿非利卡人很相似的文化。對外族像布林人對待祖魯人一樣殘酷無情,堅決鬥爭。對自己克勤克儉,老家長壓榨下一輩,同時有頑強的家庭文化,多子女多生育。多生育出來的人口不斷墾荒和戰爭,兩者都是增加土地和擴大社區的手段。這是普魯士保守主義的精髓,是普魯士國家賴以建立的精髓,但是沒有人想到把它總結成為理論。直到十九世紀初葉,英國的自由主義和法國的民主主義像洪水一樣席捲德國知識界,使很有文化的巴伐利亞人都感到無法應付。一點文化都沒有的普魯士人覺得這裡面有一點點不對勁,但是說不出所以然。最後在他們被洋知識份子搞得七葷八素的時候,終於開始跳出來總結出國民經濟學。

[00:16:34] 我們要注意,國民經濟學這個詞從一開始就有濃厚的普魯士色彩,它反映了普魯士的紅脖子對他們自己的希拉蕊和拜登的反感。“親愛的國王,你知道普魯士為什麼這麼窮嗎?普魯士是很能打的。在德國各邦中間,堂堂的皇帝也經常能打敗。但是說到錢嘛,很可憐的,小小的、彈丸之地的巴登-巴登都比普魯士有錢。很有文化的魏瑪人提起普魯士人就要撇嘴。一天到晚喝啤酒、搞音樂、創造了無數歌劇的巴伐利亞人和奧地利人,絕對不願意跟你們這些滿身都是肥料味的鄉巴佬打交道。這些問題都出在哪裡呢?因為我們沒有錢。錢是從哪裡來的?是從自由主義來的,是從改革開放來的。敬愛的國王陛下,我們自由主義一下好不好?”

[00:17:31] 普魯士保守主義就是在跟自由主義進行競爭的過程中產生出來的。他們正確地預見到,在普魯士實行自由主義只有一個結果,就是把普魯士變成英國的經濟殖民地。在拿破崙實行大陸體系的時候,這個特點已經顯示出來了。普魯士的鄉民們像美國南方的迪克西 (Dixie) 莊園主和布林人一樣,他們大量地進口英國產品,因為他們自己生產不了,而他們的人口是不斷繁衍的。這樣下去是不得了的。如果實行自由主義,像英國自由黨當時提倡的那樣,打倒穀物法,打倒關稅,全球零關稅,那麼整個歐洲,丹麥、普魯士和俄羅斯,廣大的歐洲內地,都要變成英國的經濟殖民地。

[00:18:24] 那麼替代辦法是什麼呢?我們敬愛的拿破崙給他們送來了一套替代辦法。法國代表歐洲,封鎖英國商會,用高關稅壁壘和易貨貿易將英國貨物拒之於歐洲大陸之外。那麼誰來為你提供貨物呢?法國人為你提供貨物,法國政府是最大的銷售者,法國用政府支持銀行、銀行包養企業的方法建立法國的工業體系。敬愛的普魯士人、俄羅斯人和廣大歐洲人,你們就來買法國貨吧,法國貨比英國貨品質差而價格貴,依靠關稅保護來賣給你們。但是,你們可以擺脫英國的經濟剝削,帶來的是受到法國更大的剝削,普魯士人覺得十分的不對胃口。但是他們又比俄羅斯人先進一點。亞歷山大沙皇的俄羅斯在當時是認為,俄羅斯沒有必要搞什麼狗屁工業,用英國貨很好很強大,我們就用英國貨,法國人滾出去。普魯士人的意思就是,我們既不要用英國貨,也不要用法國貨,我們把法國人的方式加以改頭換面,建立一套普魯士的關稅貿易體系,依靠這套體系來培養普魯士的本土工業。這一套後來就變成了李斯特的國民經濟學。

[00:19:36] 我們要注意,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根本就是德國保守主義者提出的國民經濟學。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提出了什麼控訴呢?資本主義撕破了家庭溫情脈脈的面紗,資本主義瓦解了舊的生產關係和社會關係。英國的資本主義以革命性的手段使印度紡織工人破產,讓他們的白骨蓋滿了恒河的平原。它在印度發揮了革命性作用,摧毀了印度舊的社會制度。這是什麼?這是解構性的國際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太罪惡了,它把你們全都變成了孤弱無助的原子人。到此為止,他說的話全是普魯士保守主義的臺詞。

[00:20:24] 下一步,普魯士保守主義告訴你們,英國人的自由和法國人的民主都是要剝削和壓迫你們的。只有我們自己的君父,君仁臣忠、世代相傳、像一個家庭一樣緊密團結的普魯士王國,才是我們真正的靠山。你可不要聽信那些自由主義者的胡話,跟普魯士國王要什麼狗屁憲法。沒有憲法的時候,你是國王的親兒子;有了憲法以後,國王由你的父親變成了你的老闆。你是願意有一個父親還是願意有一個老闆呢?企業老闆付了你工資以後,你愛死愛活,老闆才不會管你;而父親是無所不管的,父親和兒子的利益沒有根本性的衝突。

[00:21:17] 他們的解釋如果翻譯成我的語言就是說,條頓騎士團產生的普魯士王國跟美國西部農場主一樣,是一個源于本土的自發秩序。這個自發秩序正在受到以英國自由和法國民主為代表的更加強大的外來秩序的攻擊。即使這些外來秩序也是自發秩序,但是這沒有關係,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自發秩序應該讓著他們。至少我們這個體系內部的人如果損失了自己的自發秩序,失去了自己身上的社會關係網,作為一個赤裸裸的純粹勞動力,去做英國資本家的打工仔,那麼我們是划不來的。普魯士的特殊體制就是普魯士人民利益的最佳代表。

[00:22:04] 分歧點就在這一點。講完前面的臺詞以後,普魯士保守主義者就說:請看,國際資本主義是解構力量,誰是建構力量呢?以普魯士國王為代表的普魯士特殊主義。普魯士有其天命向易北河以東開拓斯拉夫殖民地,有其天命接替瑞典國王在三十年戰爭中留下的衣缽,抵抗奧地利和天主教反動勢力。這個天命決定了普魯士必須存在。接下來,拿破崙又給它送來了第三個天命:飽經法國人和俄國人蹂躪的德國各邦只有普魯士才能保護。普魯士的領土零零散散,從萊茵河一直延伸到波羅的海,彼此之間互不銜接,只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和便捷調動軍隊的鐵路網才能使它連接起來,它的天然利益使它要保護德國中部的各邦。三重天命造就了普魯士王國,普魯士的偉大使命還在後面。這就是德國保守主義者的主要論據。

[00:23:08] 當時還沒有馬克思主義左派,但是我們注意,左派是從這裡產生的。這個才是馬克思的秘傳心法:資本主義的解構使你們就要變成原子人,但是出路不是罪惡的普魯士國王,而是全世界自由人的自由聯合。至於全世界自由人的自由聯合是一種怎麼樣的東東,馬克思拒絕予以任何描繪。他描繪的是一種狂歡節式的狀態,所有人都可以享受一切權利而不需要付任何義務。這樣,他就回避了普魯士國王必須向你要兵要錢的這個基本問題。一旦涉及要兵要錢的問題,那就要出現“你的秩序比起普魯士國王、英國人或者法國人的秩序哪一點更好”的問題了,就可以具體比較了。馬克思不做這種比較,他提出了自由人的自由聯合,自由人的自由聯合最主要的就是進一步解構。

[00:24:07] 例如,普魯士國王向容克地主要兵這個維繫普魯士王國的基本義務,照普魯士保守主義者的說法,這是一個超經濟的關係。英國人跟迦太基人有什麼不同?我們要注意,普魯士保守主義者像所有的落後國家一樣,都是抄襲犯和裝逼犯。“英國人像迦太基人”這種學說,是法國革命家和繼承了他們的拿破崙在跟英國人打仗的時候,從羅馬共和國的修辭學中找來的。什麼是迦太基?迦太基依靠外國雇傭兵打仗。英國人雇傭黑森人和美國人打仗,現在又雇傭了普魯士人和奧地利人,最終還有俄國沙皇,拿錢給他們,讓他們來給自己打仗。而我們不像是英國人和迦太基人那樣,所以普魯士國王要向容克地主要兵,容克地主像羅馬人。這是他們從法國革命家那裡搞來的修辭。

[00:25:06] 而馬克思就說,自由人的自由聯合,我們要提供一條不同的道路。你們走的是反動道路,你們為了抵抗自由資本主義的解構力量,以封建的建構力量來抵抗。你們這是反動的抵抗,我們來一個革命的抵抗。什麼是革命的抵抗呢?資本主義用純粹金錢的雇傭關係來解散比金錢交易更加複雜的封建關係,我們更加革命的方式就是把封建關係和資本主義關係統統解構掉。所有的人,無論是貴族老爺、容克地主、普通農民、資本家還是工人,統統解構掉,不再有金錢的、軍事的或者任何義務。所有義務全都解構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廣大人民群眾解放了。吃飯不要錢了,看病不要錢了,住房子不要錢了,你也不用替任何人幹活了。但是誰來養你呢?這個問題他始終避而不談。但是這種事情是符合人類通過狂歡而自取滅亡的這種本能傾向的,所以大家對這個問題暫時不詳加追究。

[00:26:21] 我們要注意,馬克思主義,至少在馬克思所在的時代,它全是批判性的。這個關係是奴役的,那個關係是邪惡的。什麼關係是好的呢?只有自由人的自由聯合,其他什麼也不是。這好像就是沒有什麼關係。只有從列寧開始,才給馬克思主義增加了一套機構。這套機構,我們已經說過多次,就是德國陸軍司令部的戰時經濟學體系。按照十九世紀社會主義的看法,這是極右,比起普通的封建君主的統治和資本主義資產階級民主的統治來說是更右而不是更左的。而列寧卻把它變成了左派的基本特徵。

[00:27:04] 這就是歐洲思想史,它背後體現出來的是什麼呢?就是資本主義相對於經過幾百年時間逐步產生出來的、被自由主義者籠統地稱之為是封建主義的那種多重的、網路狀的、有點像區塊鏈的關係體系具有解構性。而且嚴格上來講,自由主義國家是寄生在封建國家之上的。例如,典型的自由主義國家就是英國。英國儘管在法國人和德國人眼裡面像迦太基,但是在英國自己臣民的眼裡面,英王始終是一個封建君主。

[00:27:43] 英國的人口,至少是相對於法國來說,始終是極其蕃盛的。法國由於拿破崙法典,實行民主化的均分財產,為了避免你的下一代比你更窮,所以你只能生兩個孩子。這就是著名的兩胎制。兩胎制是近代節育的起源,也是羅馬帝國後期那種人口衰竭的開始。羅馬人的人口減少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上等人希望,我在晚年的日子要怎麼樣才能過得好,有盡可能多的人拍我的馬屁?那麼我的子女要盡可能少,最好是一個也沒有。這樣,想繼承我遺產的人就會很多,他們都會像劇本《福爾蓬奈》 (Volpone) 描寫的那樣做。這部劇本雖然是本·強生 (Ben Jonson) 這個英國劇作家寫的,但它是根據羅馬和義大利的風格寫的。他們甚至還會送錢給我,希望小錢釣大錢。送錢給我,利用我的貪心,我在遺囑上把你立為我的繼承人,這不就很好了嗎?這樣才會產生那種,羅馬皇帝為了繼承某一個富翁的遺產,乾脆就派人把他殺掉。首先強迫他在遺囑上把遺產留給皇帝本人,然後再送他一杯毒酒或者什麼的,把他幹掉,就用這種方式撈錢。

[00:28:53] 相反,你如果有很多子女,那就很慘了,沒有人理你,因為你的錢要被你的那些很多子女分掉。而每一個子女分到的錢都比你自己的錢要少,一代比一代窮,這好像不是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當然要靠殖民主義。但是,羅馬共和國有廣闊的空間可以開拓,而羅馬帝國時代就面臨著邊疆封閉問題,不再有進一步殖民的可能性了。而且,被征服者已經變成了皇帝的臣民,你也就不能夠去殖民他們了,他們也是受皇帝保護的。而羅馬共和國面臨的都是敵人,打垮了他們、去殖民他們是理所當然的。邊疆封閉跟這一系列社會變遷都是同步的。發大財是很難的,減少子女卻是很容易的,社會普遍傾向於減少子女。法國式的兩胎制,使法國人的子女數目明顯少於英國人。而英國人通過殖民主義,暫時維持了領先於整個歐洲大陸的大幅度人口擴張。

[00:30:00] 英國的自由主義在英國是封建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像英國的特許公司一樣。英國的殖民主義,像特許狀建立的各殖民地,本身就是封建關係的一部分。特許狀開始的資本主義,自己就是封建關係的一部分。但是,同一個資本主義,在海外,例如在普魯士和法國,它被看成是解構原有封建關係的基礎。今天英美的金融-軍事帝國主義對全世界產生的作用也是這個樣子的。第三世界,至少是拉丁美洲,而且不僅是拉丁美洲,可能東南亞和非洲的情況也有點相似,從他們看來,全球資本主義帶來的東西就是解構原有的體制。因此,同時引起了非常類似於馬克思年輕的時候普魯士人的兩種反應。

[00:30:51] 一種是封建主義的、天主教的保守主義。你們把我們從仁慈的莊園主老爺手中奪去,以高工資為誘惑,讓他們到城市裡面打工,然後在他們失業的時候把他們拋棄不顧。這比過去雖然對雇工語言粗暴、但是隨時包養他們終身的神父老爺和地主老爺還要更加殘酷。考迪羅統治是天主教和莊園主的聯合統治,是拉美特色的軍閥政治。這種軍閥政治雖然被英國人和美國人說成是專制,但是比起你們的資本主義來說要更加負責,資本主義來了又走了。

[00:31:30] 我們現在很容易忘記,就像是中國現在這種全民代工經濟,在馬奎斯的拉丁美洲和菲律賓都有過。例如,電子工業在亞洲的基地一度就在菲律賓,而不是在中國或者香港。當然,菲律賓的規模沒有中國搞得這麼大,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地主和教會。地主和教會不容許讓自己的子民 (特別是自己的婦女) 變成年輕的時候賺一點錢、但是組成不了自己的家庭、年老的時候孤苦伶仃的棄民和浪人,因此你能夠開發的廉價物品很有限。

[00:32:05] 於是,就出現了《百年孤獨》所描繪的,馬貢多 (Macondo) 一度極度繁榮,到處都是洋貨,但是突然又衰敗了。為什麼?資本主義來了又走了,留下了一片垃圾。為什麼來了又走了?因為全球資本主義像迦太基的全球主義那樣,它賺的是快錢,它要的是青年和中年男子。對於維持人類種群最重要的家庭和社區,在資本主義意義上來講是一個賠本生意。養小孩就是第一號賠本生意,養老人是第二號賠本生意。然而,社區的存續正如儒家正確指出的那樣,就看養老這件事情了。西伯善養老者,故天下歸之。你年輕的時候賺的錢再多也沒有用處。老實說,你年輕的時候賺的錢少一點,你也照樣過。如果你年輕的時候賺的錢少一點而小的時候和老的時候有人管,那其實你是比年輕的時候賺錢多、但是小的時候和老的時候沒人管要佔便宜。

[00:33:05] 什麼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就是只要中間那一截的你,不要起端和末端的你。那麼這種資本主義是幹什麼呢?它是來柔性滅絕人類的。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會從國際資本主義當中看到了惡魔的影子,再加上這些惡魔又是講英語的新教徒,他們從馬丁·路德那個時代就早已經認定你們是魔鬼了。現在你們又來了,你們要把我們可憐的天主教徒騙到什麼地方去?這是保守派固有的反應。左派的反應,因為現在已經有了馬克思的思想資源,那當然是,他們會跳起來說,封建地主和資本主義都應該打倒,切·格瓦拉萬歲萬歲萬萬歲。於是,二十世紀的甘迺迪和美國進步主義者推廣的這個拉丁美洲就變成了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左派三者的天下。

[00:34:02] 保守主義者的意思就是,我們就是在做賠本生意的。人存在的目的不是要賺錢,而是要榮耀上帝。生養眾多是上帝的旨意,你受苦是應該的,那是你在樂園裡面犯了罪的結果。上帝就是要你受苦,生養眾多。不要再說二話、違背上帝的旨意了,上帝不是來給你算帳的。這當然都是落後保守的觀念了,左派的看法如上所述。實際上,左派、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相比,自由主義者是一個弱的人口滅絕機制,它是以緩慢的方式使你的生育率降到韓國和臺灣的水準,但是它不殺人也不整人。共產主義者是直截了當地砍頭,把你的生育率降到俄羅斯現在的水準,比日本、韓國和臺灣還要低。從保守主義者的角度來講,你們都是誘惑,像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好不容易把幾個孩子養大了,卻被妓女和賭徒拐去,然後不得好死。

[00:35:07] 但是保守主義的弱點是:第一,它沒有像樣的理論;第二,保守主義者沒有辦法說清楚,能夠維持小共同體的那些機構其實不是只有一家。例如,天主教徒跟自由主義者一樣 (因為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都是基督教文化的產物) ,非常不願意承認,伊斯蘭教社會的小共同體也是能夠維持家庭的。甚至非洲部落在還沒有任何高級宗教的時代,所有能夠存在的原始宗教多半都是能夠維持生育和家庭的,否則他們就維持不到現在。例如,西班牙人曾經在美洲發現過一個很善戰的部落,他們就極度厭惡生育。他們是高貴的武士,不肯幹那種事情。於是,他們依靠搶劫被他們打敗的部落的小孩,把他們培養成為自己的武士,像土耳其人用基督教家庭的小孩來當禁衛軍一樣維持自身。西班牙人沒有征服他們,但是他們卻自我滅種了。這樣的體系在演化上沒有優勢,很快就會被淘汰掉。

[00:36:15] 如果真的要描繪極其複雜的自發秩序,那就像是描繪亞馬遜河的生態體系一樣極其困難。那些地方的物種到底有多少種,誰也沒有搞清楚。你要問他們比較大的幾種典型,例如英美類型什麼的,做一點點解釋,還可以。如果要對亞馬遜河的各部落、印尼不同類型的伊斯蘭教人口、坦尚尼亞或肯亞的各部落文化一一做出詳細解釋,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這些只能完全被忽略了。但是實際上,這個世界能夠存在,主要是由於上述自發秩序仍然籠罩著全世界的大部分人口。迦太基的經濟雖然強大,它的財富比羅馬人要多得多,但是它覆蓋的人口其實還不如羅馬的人口。今天全球化的規模雖然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大,但是實際上全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仍然在金融貨幣交換體系之外。用馬克思的術語來說,他們在資本主義體系之外,生活在前資本主義的時代。是這些前資本主義的人口,包括自由主義者最痛恨的穆斯林,為全球化提供了人口。

[00:37:30] 全球化資本主義像迦太基的科學種植園主一樣,解決不了勞動力來源的問題。奴隸從哪裡來?沒有奴隸,就沒有迦太基出口的高價橄欖油。資本主義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然而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人口卻衰退得這麼快,他們需要第三世界的移民。而第三世界的移民如果是穆斯林或者其他什麼異質文化的話,又要引起多元文化和各種亂七八糟的問題。保守主義者討厭這些人,但是除非你們自己有很強的生育率,不讓他們來就等於是資本主義的立刻自我滅絕。例如德國有三分之一的婦女不生小孩,它如果沒有移民的話應該怎樣維持呢?全球資本主義的自殺性,在這方面是表現得非常清楚的。

[00:38:16] 今天的德國早已經擺脫了馬克思年輕時期的普魯士那種狼狽的第三世界狀態。我們不要忘記,馬克思時代的普魯士跟今天的非洲和拉丁美洲差不多,它就是第三世界,它有旺盛的人口可以供英國資本主義開發。今天它已經實現了跟英國平起平坐,躍入發達國家的行列了,但是它卻要依靠土耳其移民和敘利亞移民來維持自身的勞動力。一切意識形態的空話背後,誰來做勞動力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資本主義像迦太基種植園一樣,需要靠外部輸入勞動力。他們必須假定有一個未經資本主義化的外部,隨時有待于開發。

[00:39:02] 然後在柏林牆倒塌的當時,索羅斯和國際資本主義收穫了一片極大的麥田。不僅蘇聯倒下了,而且由於蘇聯的垮臺,印度的費邊社會主義者垮臺了,南非的白人地主政權垮臺了,拉丁美洲的社會民主黨和工黨政權也垮臺了。拉丁美洲、印度、南非、東歐和蘇聯的勞動力像洪水一樣沖入了國際市場。這就是克林頓和索羅斯的新自由主義,他們收穫了最大的一片麥田。無論他們對付南非和對付東歐的臺詞有何不同,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他們需要收割一批勞動力。

[00:39:50] 但是這樣做很可能導致,兩、三代人以後他們新收割的勞動力又不行了,他們現代化以後生育率又不行了,因此他們又需要做進一步收割。這個無限擴張的體系顯然是有自限性 (Self-limiting) 的,就像是所謂的捕鯨業顯然要在鯨魚滅絕以前就首先破產是一樣的。早在他們能夠開發最後一片人口原始豐饒區以前,資本主義就無法自我維持了。以川普為最大宗、但是同時也體現於義大利五星運動黨諸如此類的各種民粹運動,就是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走到自身極限的標誌。

[00:40:28] 現在我們回到最初那個問題。題外話已經講了這麼多,但這是必要的理論鋪墊。法國在海地的甘蔗種植園是什麼?就是迦太基的橄欖種植園在近代的翻版。法國雖然是絕對主義國家的先驅者和模範,但是它畢竟是脫胎于聖路易的封建國家。你要想封建文化薰陶之下的法國貴族以及人人以尚武好戰為榮、以軍功為無上榮耀的並非貴族出身的資產階級和廣大國民聽任法王的擺佈,是不可能的。法王只能用法蘭西的光榮去誘惑他們,並不能夠真正強迫他們,因此從他們身上搞錢是困難的。

[00:41:10] 而糖是奢侈品,所以莫札特才會給他的孩子喝糖水。糖不是必需品,這就像是袁世凱時代賣鴉片煙或者今天賣香煙一樣,你可以任意定價,反正你也可以不買對不對。俄國的伏特加也就是這樣,伏特加難道是生活必需品嗎?顯然不是,喝了對身體還有害呢。我們收錢收得再多,鴉片煙賣得再貴,也不會傷害善良的普通國民。至於那些癮君子嘛,你他媽的幹的本來就是這種事情,多出點錢有什麼不對?所以從你身上撈錢再正確也不過了。

[00:41:45] 黑奴勞動力和高價經濟作物相結合,能夠支持法蘭西的財政。而魁北克雖然是海外法國人最大的社會,但是他們都是一些農夫和天主教徒,從國庫的角度上講並不能提供什麼收入。同樣,海地比大哥倫比亞共和國和美國本身更富裕。美國他媽的也不過是一幫農場主,種地能賺多少錢?哥倫比亞那些地主能賺多少錢?遠遠不如海地的糖賺錢賺得多。海地後來獨立,殺光了白人以後,一度建立了比袁世凱稱帝還更加不堪的克裡斯托夫 (Henri Christophe) 王國。黑人起義領袖自己加冕稱王,把過去的種植園全部國有化,把所有財富聚集在自己身上。海地一度是美洲最富裕的國家。

[00:42:39] 當然,這樣的代價是什麼?它全是原子化的勞動力,它沒有封建關係,沒有能夠自我維持的社會體系,全都是奴隸。我們知道,美國黑人問題骨子裡面不是種族問題,而是奴隸問題。奴隸問題的關鍵是什麼?奴隸沒有家庭,這一點是極其要命的。奴隸的家庭隨時可以被拆散,賣到其他地方去。他們的男女關係跟苟合是沒有任何區別的。父子之間和夫妻之間沒有正常的家庭感情,沒有長期投資的觀念。六十年代興起的福利國家以另一種形式,實際上恢復了奴隸制度的表像,它使黑人不再需要家庭了。美國奴隸出身的黑人本來就沒有家庭文化的傳統,然後又被福利國家衝擊了一下,他們產生出大量的沒有父親的家庭。

[00:43:32] 福利國家的黑人問題實際上說明了什麼問題?你不用講什麼理論,幾句話就足夠了。最好的公務員也代替不了最壞的父親,甚至代替不了最壞的鄰居。負責任的成年人是由家庭和社區培養出來的,而不是由公務員和金錢培養出來的。公務員和金錢培養不出人,公務員和金錢培養出來的人是動物園的動物那樣的變態性質的人。動物園的動物都是有精神病的動物,跟野生動物不一樣。他們的行為模式完全不同,他們沒有建構社會的能力。

[00:44:12] 但是這一條就不適合於例如鮑威爾或者哈裡斯那種來自西印度群島的黑人。他們是有家庭的,儘管他們很窮。很多新移民,包括義大利人,來到美國的時候是極窮的。他們的物質待遇可能還趕不上種植園天天吃豬肉的黑人。但是他們有家庭文化,他們想讓他們的子女比下一代強。幾代人以後,他們就不一樣了。始終停留在社會邊緣,那就是沒有家庭文化和社區文化的人才是這樣。有家庭文化和社區文化,他們抵抗福利國家衝擊的能力也會比較強。比如說,一個虔誠的女天主教徒或者女穆斯林,她不會為了得到一個不認識的政府公務員每月發的那些錢就去犧牲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但是如果本來就沒有家庭文化的話,這種事情就變得可以接受了。這就是關鍵所在。

[00:45:14] 海地奴隸暴動其實嚴格來說不是奴隸暴動。最初的領導人是一批克裡奧爾人,像杜桑 (Toussaint Louverture) 這些人。他們是以法國人的身份,要求把法蘭西共和國的制度推廣到殖民地。而極少數的白人大莊園主感到這樣做有點不對勁,因為海地的形勢畢竟跟法國本土不一樣,但是他們擋不住政治正確。杜桑像是法國外省的革命家一樣行事。他並不是要獨立,而是要把海地變成一個跟法蘭西外省一樣的革命的省。因此,他就需要殺一殺反動派,也就是君主党、教會党和逃亡地主貴族這些人。一殺起來,結果就解放了奴隸,使得奴隸種植園的奴隸完全無法維持,生產秩序全部崩潰。同時,殺掉這些反動派和君主党以後,他自己也刹不住腳了。

[00:46:11] 拿破崙之所以能夠抓住杜桑,是因為拿破崙本身代表了法國革命的蔣介石,他發動的是一場法國革命的四一二政變。他不是要反對革命,而是要糾正革命的過火行動。他之所以能夠抓到杜桑,是因為杜桑本身就是法國革命的汪精衛。他認為拿破崙跟他本人是一夥的。他也沒有逃入叢林什麼的,他就直截了當地跑去找拿破崙了。他跟拿破崙是革命內部的路線鬥爭。

[00:46:36] 我們要注意,英美那種意義上的種族歧視是跟社區文化有關係的,在法國是不存在的。所以,大仲馬的父親本身是黑人,在法國娶貴族女子,並沒有遇上任何困難,也沒有任何人說他是黑人或怎樣的。杜桑和拿破崙也並沒有因為他們之間的膚色問題而起衝突,他們只代表的是革命初期的激進派和革命後期的建制派。拿破崙企圖將革命引入建制,而杜桑還停留在羅伯斯庇爾 (Maximilien Robespierre) 時代那種大砍大殺的狀態,所以拿破崙要整肅一下他。而整肅的結果導致海地的革命分子完全失控,英國人和西班牙人趁機干涉。他們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打擊法國人。因此法國人也就覺得,與其落入英國人和西班牙人的手裡,還不如索性讓它獨立。於是,海地就在這種狼狽的狀態中獨立了。

[00:47:26] 而西班牙的聖多明戈是西班牙封建體制的產物,它的組成是複雜而多元的。尤其是,西班牙絕對君主國對待教會的態度比起法國絕對君主國要謙卑得多。這當然也是因為西班牙絕對主義形成的時間較早、保留了更多中世紀遺痕的緣故。西班牙殖民地最強大的勢力始終是教會,教會是印第安人和黑人的保護者。只有教會堅持認為,沒有什麼種族主義,所有的黑種人和黃種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如果你們拿出希臘人關於天生的主人和天生的奴隸 (Natural slavery) 這樣的理論來說的話,那麼你們自己就是非基督徒。越是保守的基督徒,就像是卡薩斯神父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一樣,越是強烈地反對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越是主張黑人和印第安人的權利。因此,東部的社會結構本來就比較多元。他們的奴隸人口很少,而封建性的、具有家長制保護意義的莊園多,保護所有窮人的教會的勢力強大。

[00:48:29] 而法國建立起來的科學種植園本來就是波旁王朝的理性主義者 (這個主義本身就是強烈反教會的) 建立起來的,教會的勢力不大。革命又摧毀了法蘭西王國原有的一點封建遺產。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有革命軍的軍閥自立為皇帝這種現象。封建體系和天主教勢力比較強的國家,那麼你只能是,要麼我像葡萄牙那樣引進一個歐洲親王來當皇帝,要麼不要皇帝,我們建立共和國。哪有共和國的將軍自己當了皇帝這樣荒謬、這樣毫無法統的事情?海地缺乏法統,從克裡斯托夫自立為王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了。

[00:49:12] 當然,他自己的革命軍同僚肯定是不服他的,最終他被迫自殺。結果就是,他從法國私人老闆繼承下來的科學種植園很快就被原先的奴隸和小農瓜分了。這些奴隸和小農關心的是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到國際市場上賺錢。而且,這時候國際形勢已經發生變化,食糖的壟斷已經基本結束。因此,他們開始去種糧食、釀朗姆酒之類的。這意味著海地在經濟上完全破產了,原先海地國庫所依靠的那些食糖收入基本上徹底完蛋了,而自己用野蠻種植技術給自己種點口糧的普通農民根本沒有能力納稅。因此,海地以後再也沒有能力維持有效的管治了,只能依靠美國軍隊入侵給它提供的一點點小小的秩序,今天的海地仍然是一個愛滋病高發、巫毒教和巫術極其盛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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