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04] 主持人:這個禮拜想要先跟您請教關於所謂的大陸體系這個問題。中國跟印度目前在邊境上面的摩擦看起來是愈演愈烈。您之前就針對韓國和土耳其在大陸體系的位置有一個評論(Aug 22, 2020):“韓國和土耳其在大陸體系,就像捷克和東德在華約,是將淪陷區瓦房店資源提升到足以應對戰爭的關鍵因素。”請問這是不是代表說,如果大陸體系最後只剩下中國、伊朗、北韓、阿富汗、巴基斯坦和敘利亞,沒有韓國、俄羅斯和土耳其,這樣貧弱的組合除了在台海打一場碰瓷戰爭之外,沒有辦法真正跟美國和世界體系進行持久對峙?

[00:00:53] 劉仲敬:實際上,大陸體系都是弱勢一方。它如果不是弱勢一方,就無法組織大陸體系。而且,大陸體系內部總是離心離德的。它的次要盟友總是更樂於跟英國進行貿易,那樣在經濟上才更有利可圖。外交上的臨時組合如果跟本土社會的市場經濟相互矛盾的話,它的執行效率總是要打折扣的。歷史的大趨勢是能夠預判的,具體的點則是很可能有出入的。如果沒有史達林的話,即使蘇聯不在托洛茨基的領導之下在二十年代就跟英國和日本發生戰爭而自爆,至少捷克和德國無法落到蘇聯統治範圍之內是大概率現象。史達林如果多活幾年,繼續重用貝利亞,而不是讓赫魯雪夫和馬林科夫奪權,那麼冷戰很可能形成不了。很可能德國會變成一個中立區,根本不會成立一個民主德國。是整個德國,而不是區區一個柏林,變成一個緩衝區。那樣的話,西方通向東方的輸液管就不會完全被切斷,對蘇聯要有利得多。赫魯雪夫雖然被大家說成是改革派,但正是他把邊界弄凝固了。捷克是參加了馬歇爾計畫的,然後又被蘇聯強迫放棄。捷克本身並不一定會落入東歐集團的,捷克芬蘭化的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這中間都是取決於一點點偶然事故,這些偶然事故在歷史的長距離中是沒有辦法預見的。如果你假定大陸體系要達到它的最強版本,那麼就得假定它有極大的外交能力,還要假定美國內部的混亂極其嚴重,使政策完全陷入癱瘓。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夠瓦解北約和朝鮮戰爭(我們要注意,冷戰的核心就是北約和朝鮮戰爭)這兩個最堅定的基礎,把北約成員國土耳其和朝鮮戰爭的主角韓國都分離出來。這是大陸體系有可能達到的最大邊界。

[00:03:24] 任何體系都是有其可能的最大邊界和最小邊界的。俄國能夠達到的最大邊界就是亞歷山大一世進軍巴黎和史達林進軍柏林這兩次。這兩次都是當權的領導人有效地利用了西方局勢的結果,但它們都不是必然一定會成功的。俄國內部如果換上另外一個不大通曉西方形勢的領導人,事情很可能會像是在伊莉莎白女王時代一樣,俄羅斯軍隊攻打柏林,完全是替奧地利人出力,俄羅斯自己得不到任何好處。史達林時代也完全可能是,俄國人得不到柏林,甚至撤回到波蘭邊境以內。但是,俄國只要打了仗,流了血,它的國際地位一定會上升的。在亞歷山大沙皇飲馬塞納河和伊莉莎白女王撤出柏林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靈活餘地,中間涉及到整個中歐的得失。但是,最低也就是伊莉莎白女王那種情況,最高也就是亞歷山大沙皇那種情況。蘇聯只要打了二戰,它的國際地位是一定會上升的。最壞的情況下,它也能夠在波蘭邊境製造一系列芬蘭化的國家。最好的情況下,它就能夠把維也納像捷克一樣吃下,把奧地利像德國一樣肢解。這中間的出路雖然不影響大格局的形成,但是對以後蘇聯集團的生存能力是影響很大的。如果沒有捷克和德國的工業,蘇聯很難在第三世界維持長時間的技術支援。別的不說,就算是援助中國的156個大項目,如果沒有東歐國家的鼎力支持,單憑1940年的蘇聯仍然是無法做到的。蘇聯不作為一個反面國際體系,它連俄羅斯本土都是無法支援的。它無法支援中國,也無法支援越南戰爭。沒有捷克和東德,冷戰至少是沒有辦法進行這麼久的。一個沒有捷克和東德的蘇聯體系會提前二十年倒臺,是支持不到八、九十年代的。

[00:05:53] 這是歷史,但是未來不能夠準確預期,所以我得按照最大邊界來算。大陸體系可以達到的最大邊界就是韓國和土耳其。而且,這樣的變化要求美國的重大外交失誤和國內混亂,使美國在國際上的作用陷於基本癱瘓的狀態,這些事情才會發生。因此,它是很可能發生不了的。一個較小版本的大陸體系可能只延伸到緬甸為止,那就變得非常令人喪氣了。但是這樣的結果很可能就會無限接近于袁世凱和北洋軍閥的模式,也就是說折騰不起來。蔣介石在1937年以前也曾經被大多數評論家認為折騰不起來,最後還是要委曲求全。那樣的話,後來的整個歷史都不會發生了。沒有辦法發動抗戰的蔣介石是制服不了劉湘和李宗仁的。經過最初的幾次折騰勁兒以後,後者會理直氣壯地由暗到明,由暗中跟日本人打交道變成公開跟日本人打交道。你說我不抗日,你蔣介石的抗日在哪裡?大家都一樣,那麼我憑什麼不能公開做?公開做出來,結果又會變成蔡鍔和袁世凱的局面。局勢會一點一點靠近北洋軍閥時代的局面,國民黨會變得跟北洋軍閥沒有多大區別。同樣,如果習近平走不出去,他就會一點一點變得跟江澤民的區別甚小,一點一點順著派系共治的路走下去,又會走上北洋的老路。他必須有重大的成就。至少要搞到敘利亞,大陸體系才能夠基本站立起來。如果能夠搞到韓國和土耳其,就可以爭霸了。

[00:07:40] 冷戰和熱戰是不一樣的,冷戰可以只是一個空架子,熱戰就需要某些真正能夠拿得出來的武器。這些武器,需要有韓國、巴基斯坦或土耳其這樣真正的非北約主要盟國或者北約成員國才能夠搞出來。捷克有它的歐洲式的軍工企業。沒有它,蘇聯的體系是頂不起來的。蘇聯在冷戰時期的工業成就,在英美對它停止援助以後,是非常依靠從德國掠劫的設備和技術人員的,這批設備和技術人員能夠支援它二十年。這是技術弱者對技術強者的逆向掠奪,它註定是持續時間不長的,但是中間這一段可以供它吃一代人時間。土耳其、韓國和巴基斯坦在西方看來是不強的,是技術輸入者,但是對於中國來說,它們是可以充當技術輸出者的。但是,中國的地位比蘇聯要弱得多,它不能以戰勝者的姿態去索取德國和捷克的技術。它只能夠挑撥離間,利用埃爾多安的奧斯曼主義以及韓國的南北統一和反日民族主義來達到它的目的。這樣的現象跟十月革命和蘇聯飲馬易北河一樣,都是小概率的、非常短暫的機會視窗,但是這個機會視窗確實有可能存在。

[00:09:17] 埃爾多安是一個拿破崙三世式的人物,他在國內得到的支持是極其脆弱的。這樣的人可能在自己的黃金時代維持不下去的時候,為了延續自己的權力而鋌而走險。而韓國左派的根基也是不硬的。在可能出現僵持的局面、以至於突如其來的外交成就能夠維持韓國左派的永續統治的情況之下,他們有可能鋌而走險。二者自身的資源都不足。巴基斯坦的情況也是這樣。如果美國能夠實施強有力的約束,事情仍然搞不成。但是在美國政策碰巧出現短暫癱瘓的時期,而且上述這兩個技術集團、連同巴基斯坦的伊斯蘭主義者在內部壓力的支援之下急需外交賭博,而中國的外交能力和統戰能力又非常強,在這種情況下它們可以結合起來,形成臨時組合。但是臨時組合一旦形成,就會被捲入它們自身無法控制的瀑布式的運動。它們也只能像拿破崙三世在義大利戰爭以後一樣,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下去。三者之間是沒有長期利益組合的,相互之間的結合只能是為了局部的需要,局部的需要會把雙方各自都捲入戰爭。像是拿破崙三世會為了義大利燒炭黨人而捲入反對奧地利的政策,由於反對奧地利就無法節制普魯士人的上升。這樣走下去,會使他們自己捲入的局部衝突變成整體性衝突。而且由於它們自己在西方都是邊緣的,它們的勢力是不足以主持西方的走向的。

[00:11:16] 我們要注意,冷戰體制的核心就是北約和朝鮮戰爭。如果聯合國軍撤出朝鮮、北約成員國退出北約這種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那麼冷戰體制的殘餘就垮臺了,建立在冷戰體制之上的全球化體制也跟著垮臺了。我們得回顧一下全球化體制是怎麼一回事。全球化體制的本質是一個破產清算。蘇聯集團留下來的真空是一筆負資產,負資產可能引起各種問題,包括核武器流失之類的。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是因為西方集團注資進行了類似二戰結束後所謂的戰勝國對戰敗國的賠償,就是英美對德國的援助。極其貧困的德國必然會赤化,造成更大的危險。所以,跟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戰勝國堅持要戰敗國賠償的做法相反,反而對戰敗國進行賠償。冷戰以後也是,蘇聯製造出來的爛攤子必須依靠全世界的資源來彌補,由此產生了全球化體制。全球化體制是冷戰體制的一個自然延伸,它包含了冷戰體制和蘇聯集團的某些特徵。這是美國麥卡錫主義者本能地看它不順眼、但是又講不出原因的道理所在。人類的本能是一種達爾文演算法,它是非常靈驗的。看你就像蘇聯,但是它又明明是我們戰勝蘇聯的產物,所以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但是我感覺這裡面他媽的一定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它就是像蘇聯,因為它是負責替蘇聯收拾爛攤子的。布熱津斯基、奧爾布賴特和賴斯是全球化體制的主要設計者,他們扶植成功的主要結果就是波蘭和東歐。但是對於俄羅斯,他們扶植不起來,所以才會製造出今天的局面。全球化的負擔過重,在今天已經表現得非常清楚了。

[00:13:30]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本身就是美國用它的秩序輸出來填補全世界其他各地的秩序黑洞的一個過程,這個填補黑洞的過程本身就是帝國形成的過程。羅馬帝國也是在羅馬填補其他地區製造的政治真空的過程中形成的。這些政治真空有一部分是羅馬消滅競爭性強國的結果。消滅一個競爭性強國,就消滅了一個秩序輸出源,導致羅馬人必須被動地介入,不顧老加圖這些孤立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對異國(特別是希臘)惡劣風俗腐蝕羅馬民德的強烈詛咒,追隨了現實政治。現實政治就像自然厭惡真空,空氣密度低的地方一定會引起風暴,導致空氣密度高的地方進去填補。這就像水一定會流到低窪地帶一樣無法抗拒,無論你出於任何理由支持或反對。然而國際競爭的結果卻迫使羅馬人不斷打倒其他的列強。打倒一個列強,它就不得不介入更多的地方。這跟他們的主觀意願是毫無關係的。

[00:14:39] 湯因比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候就說過:日本人認為美國人是少爺兵,不能打,是完全錯誤的;而美國人自己認為自己是孤立主義者,不會變成帝國,也是完全錯誤的。演化比任何人的主觀意願都要強。日本如果奪取太平洋的霸權,必然會導致日美戰爭。而美國打敗日本以後,也必然像是羅馬無法回到義大利一樣,把它的軍事基地永遠放到日本。我們要注意,那個時代還是幣原正在當外相的時代,是柯立芝和胡佛在當美國總統的時代。美國政府沒有任何人願意違背孤立主義原則去介入歐洲事務,更不要說是介入亞洲事務了。然而日本帝國倒臺製造的政治真空卻直接導致了朝鮮戰爭。正如喬治·肯南所說的那樣,朝鮮戰爭是日本倒臺留下的勢力真空的結果,只有俄國才能填補這個勢力真空。美國正確的做法就是,不要解構日本帝國,讓日本人負責朝鮮半島。但是美國人不能這麼做,結果就是美國人必須犧牲自己的生命去保衛朝鮮。如果日本人還在的話,前線就在滿洲國和蘇聯的邊界,韓國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中國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國解構日本帝國的結果。蘇聯在亞洲的擴張,也是美國解構日本帝國的結果。

[00:16:16] 這個結果跟羅馬人消滅馬其頓導致敘利亞安條克帝國對希臘的干涉是一樣的。希臘人已經軟弱到了扶不起來的地步,他們到處哀求,要求羅馬人把他們從馬其頓人的壓迫之下解放出來。當然,羅馬人主要是由於馬其頓對它進行的直接競爭才消滅掉馬其頓的。然而,剛剛獲得獨立的希臘立刻就要遭到比馬其頓人更加惡劣的亞洲人的蹂躪,於是羅馬人不得不第二次進行干涉。不但要進入巴爾幹半島,而且還要進入遙遠的亞洲去跟敘利亞打仗。敘利亞帝國倒臺的結果是,本都王國、亞美尼亞人和安息人長驅直入了敘利亞內地。就像張伯倫所謂的,如此遙遠的中歐,跟我們英國人毫無共同之處的一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人,居然要求我們流自己的血去援救他們。紐西蘭人會同意嗎?我們就不說英國人了,澳大利亞人願意去波希米亞作戰嗎?然而龐培大將不得不率領羅馬軍團去深入小亞細亞,克拉蘇不得不率領羅馬軍團越過幼發拉底河。事情就是這樣一步步走成的。如果你不這麼做,那麼你願意讓一個跟你競爭的強國收穫你打敗馬其頓的全部戰果、讓它成長起來挑戰你嗎?似乎這又是不可能的。

[00:17:44] 現實政治家不能像理論家一樣只顧裝逼,“你看,我早就說過了對不對,都是你不聽我的話對不對。”很好,你行你上,You can you up,上吧,請!你上了以後就會發現只能兩者選一,打還是不打?好像不打掉他們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打掉他們會引起現實的危機,打掉他們只會引起遙遠的危險。政治家是對現實負責的人,而不是對可能發生的未來負責的人。他的任務不是寫一本書,然後等到可能發生的未來發生了以後跳出來裝逼,你看我是多麼英明,你們多麼傻逼。但是知識份子裝了英明以後,我們也要注意到,後來流傳下來的知識份子多麼英明,都是只記錄他們裝逼成功的那一、兩件事情。他們裝逼不成功、預見完全錯誤的那九十九件事情,在他們自己寫下的記錄當中完全消失了。例如,湯因比曾經預言,蘇維埃俄國退出國際體系以後,作為一個孤立的外來者,可能發生歷史上的邊緣文明在孤立狀態下成長起來並取代主流體系的現象。當然,這個預測是完全錯了,但是大家對此系統地忽視了。

[00:19:05] 我們要注意,知識份子儘管是世界上最喜歡黑政治家的人,但是知識份子袒護知識份子的程度遠遠超過最惡劣情況下的官官相護。我還真沒有發現過,地球上有哪一個當官的人或者政治家做錯了事情能夠避免被人揭出來的。就算是最嚴酷的專制統治者,也很少能夠管得住二十年的,頂多二十年。但是知識份子犯下了一百六十個極大的、極其荒謬的錯誤,碰巧說對了三、五件事情,一般來說可以至少在幾百年、有的時候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內被他的知識份子同行隱惡揚善,被包裝得非常非常英明,好像全世界就他最英明、所有政治家都是傻逼一樣。這一點才真是無論古今中西的慣例。如果任何政治家能夠得到最倒楣的知識份子從其他知識份子手裡面得到的這種優待,那麼我們完全可以合理地說,我們應該把希特勒和史達林歌頌為蓋世明君。在這樣一個假設的、可能存在的世界上,我們實際上受到的待遇必然是比希特勒和史達林要惡劣得多,以至於我們會懷念希特勒和史達林的。實際上,就沒有任何獨裁者能夠像知識份子這樣優待自己的。由於所有的歷史記錄、所有的歷史教訓、所有的意識形態、所有的分析論證都是知識份子這個階級自己搞出來的,所以實際上我們拋開他們製造出來的誤導比拋開政治家製造出來的誤導還要困難得多。我們得進入政治家的角色,讓他們排除他們眼前的危險,同時絕不忽視哪怕是將來會帶來的危機,從這個角度來判斷他們的角色。

[00:21:13] 羅馬的勝利在迦太基以後,實際上你已經可以預見到,技術上已經不可能有真正的挑戰者存在了,這使得羅馬人並不能十分積極和敏銳地打掉剛剛露頭的危險。相反,他更有可能說:“扶不起來的人,我為什麼要扶?弗拉米尼烏斯(Gaius Flaminius)是什麼人?他跟哈德良皇帝一樣,是一個讀希臘洋書讀得非羅馬了的人,想要犧牲羅馬的國家利益去扶持那些狡猾的希臘人。希臘人難道不應該自己保護自己嗎?羅馬人是義大利盟邦的盟友,這難道不是已經足夠了嗎?再說,希臘是偉大的文明古國,希臘人曾經打敗過波斯人,打敗過埃及人,打敗過很多人,伊庇魯斯國王還打到了義大利來。以它過去的文治武功,難道不能夠打敗敘利亞人和馬其頓人嗎?我們憑什麼要援助它?最好還是不要援助,給我們省點事吧。”“我們派兵到韓國去還要多花很多錢,而韓國人還不要出錢,還要抱怨我們。我們雙方都把錢省下來,不是很好嗎?韓國不是比朝鮮強大得多嗎?它自己打不贏嗎?這好像很不合理。”因此,他們不可能做出十分積極的反應。

[00:22:30] 直到敘利亞人兵臨城下的時候,他們發現,希臘人的物質資源在馬其頓垮臺以後好像並不比敘利亞人差,但是他們的政治意志已經完全垮臺了。他們的做法並不是像羅馬人想像的那樣,敘利亞人打過來,我們就像斯巴達三百勇士那樣跟他們對打,實在打不贏的時候羅馬人再援救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們的意思就是,第一,請羅馬人來援助我們,我們就把我們的所有資源奉獻給羅馬人;第二,如果羅馬人不援助我們的話,我們就把所有資源奉獻給敘利亞人。後者在羅馬人看來是不可接受的,也是難以理解的,但是為了避免這件事情發生,他們還是非得出兵希臘不可。政治集團有足夠的資源,卻不願意使用自己的資源,一定要躺在地下撒賴,你不來保護我,我就投降敵人,讓敵人用我的資源來打你,這種邏輯是文明進入晚期的結果,是蠻族色彩還頗為濃厚的羅馬人感到無法理解的。但是現實政治不能容許他們理解不理解。他媽的,既然是這樣,你只有在兩者之間選擇,那還是打一打吧。

[00:23:35] 打一打的結果就是證明敘利亞人完全不經打,根本不像是迦太基人和馬其頓人是被打敗的,而是望風而逃、自行潰散的。既然是這樣的話,你他媽的為什麼還非要打不可呢?但是敘利亞人的邏輯就是非要打不可。如果安條克大王不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繼承人,那麼他連敘利亞和巴比倫的城市都沒有辦法維持了。他為了證明自己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繼承人,非得要把亞歷山大大帝自古以來的版圖統統拿下不可。這樣一下,就顯得從地圖上看起來比馬其頓人和迦太基人還要強大得多。因此,這也迫使羅馬人非得把他當作亞歷山大來處理不可。結果證明,他不但不是亞歷山大,連小小的伊庇魯斯王國都不如。但是,你如果不打一下,這一點怎麼才能證明?所以最後的結果還是非得打一下不可。每一步在知識份子看來都是傻逼,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從現實政治家的角度來講,沒有一步是真正能夠避免的,你多多少少都得折騰一下才行。

[00:24:40] 現在的歷史就已經進入了這個非常微妙的關頭。首先,川普的孤立主義傾向就頗為強烈,他至少是希望從德國人和韓國人手裡面敲詐出更多的東西,但是這種敲詐是很容易弄假成真的。國際秩序是沒有真空的,你撤出去以後就真的會引起其他人趁虛而入的機會。你要是說在蔡松坡那個時代認為國民黨會反對日本,那是絕對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國民黨就是日本的主要代理人。如果有誰是維護中華民族利益的,那肯定是袁世凱。國民黨是日本最激進派別的傀儡,比起比較穩健的外務省來說積極得多。但是,正是由於這種邊緣地位,才使得它特別容易採取投機性的做法,突然從日本人一邊跳到蘇聯人一邊。一下子,至少是在清帝國和清聯邦這個地圖上看起來很大、但是結構卻非常軟弱和鬆散的地方,引起地圖上顏色的重大改變。當然,日本憲法結構如果足夠強大的話,完全可以視而不見,不管滿洲以外的任何事情。也就是說,日本如果有英國在皮特首相時期的那種堅強的貴族政治統治核心的話,它是可以面不改色地讓你去折騰的。但是日本的人民和全世界所有人民一樣,是不可能這樣理智的。對於他們來說,地圖上的顏色是非常重要的。

[00:26:20] 對於吉卜林所代表的英國草根階級,印度帝國塗成紅色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對於大英帝國和坎甯勳爵(Charles Canning, 1st Earl Canning)來說,這些事情太他媽的糟糕了。英國人最討厭的就是把邊界劃清楚。邊界沒有劃清楚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它的,至少歐洲以外都是它的;劃清楚以後,就等於有一部分不是它的了。對於艾森豪將軍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東歐的地圖被蘇聯人塗成了紅色這個事情是他必須向美國民眾做出解釋的,因此他必須承諾說是要把邊界重新推回去。他當然沒有能夠做到,其實這樣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對於美國人民來說,柏林就是最直觀的事情,蘇聯紅軍在易北河的存在就是最直觀的事情。這樣對蘇聯其實是不利的,對美國反而是有利的,但是美國人民是不會這樣理解的,美國人民認為這是蘇聯的重大成功,是美國外交的極大挫敗。儘管這件事情完全是由於美國的婦女要求他們的丈夫回家造成的,但是美國人民和全世界所有人民一樣,在他們強迫政治家做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以後,反過來責問政治家,為什麼你們把東歐給弄丟了。美國士兵撤出的主要組織者就是艾森豪將軍,然而他卻可以把自己化妝成為責備民主黨為什麼丟掉了東歐,好像這件事情是杜魯門做的。其實對於這件事情,他本人付的責任比起杜魯門來說一點都不少,而他卻以此為理由來打擊民主黨。這就是政治。

[00:28:00] 人民和貴族精英之間的平衡度決定了外交水準。而迦太基倒臺以後羅馬沒有真正的敵人,也就嚴重影響了羅馬的外交水準。像川普外交這種情況,我要單方面撤軍、我要單方面加關稅諸如此類的做法,只有在假定誰也動不了美國、你絕對不敢背叛的情況下才能夠行得通。但是並不見得別人就一定不能利用,例如中國就完全可以利用韓國、土耳其和巴基斯坦。美國要推行印太戰略,就要拉攏印度,這使得巴基斯坦感到了亡國的危險,內外雙重亡國。巴基斯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存在。它是世界上第一個伊斯蘭主義造就的國家。在十九世紀的標準看來,這個是純屬胡說八道。伊斯蘭主義是二十世紀非常常見並成為政治主流、但是十九世紀以前還是非常犯上作亂的中產階級政治運動。什麼叫中產階級政治運動?就是說他們不是埃米爾和王公,而是穆斯林商人和資產階級、市民階級。

[00:29:17] 從穆斯林封建王公的角度來講,“信奉伊斯蘭教的就是一家,應該團結起來共同組織政府,組織全世界共同的伊斯蘭國”這種荒謬的主張,在他們看來就像是,普魯士國王和奧地利皇帝聽到法蘭克福國民議會說,“什麼是德國?凡是講德語的地方都是德國,全世界的德語人口都應該聯合起來組成一個大德國,由制憲會議賦予他們權力。”你以為他們聽到以後會感到高興嗎?第一,他們自己是講法語的而不是講德語的,德語是鄉下佬說的土語;第二,這純粹是法國革命犯上作亂的企圖,想要把我們自古以來忠君愛國、愛戴自己的君主有如家長的普魯士人民變成跟一個跟法蘭西共和國一樣邪惡的德意志共和國。儘管法蘭克福國民議會實際上只要立憲君主制,但是我們一定要說它是共和派。這個道理就像是“民主黨比共產黨還要壞”一樣,一點也不符合事實,但是正因為你不是共產黨,所以我才要說你比共產黨還壞。正因為你只要求君主立憲制,所以我才要說你就是一個邪惡的共和分子。這樣才能夠在中間選民當中發揮最大的宣傳效果。自古以來的政治都是這樣的,至少政治宣傳都是這麼搞的。公正這件事情跟政治宣傳是毫無緣分的。什麼叫做宣傳?宣傳就是歪曲的意思。如果公正起來,我他媽的宣傳個鳥啊。宣傳的意思就是說,把我宣傳得又強又好,把你宣傳得又弱又壞。如果都公正起來的話,那就是破壞我自身的宣傳了。

[00:30:57] 穆斯林的王公最不喜歡伊斯蘭主義,因為封建貴族跟伊斯蘭主義的商人和中產階級之間是存在著階級衝突的,伊斯蘭主義等於是要解構他們的權力。封建貴族的意思可以簡化為這樣:我們最希望殺殺殺殺殺殺殺,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把那些印度的費拉殺得滿地找牙,然後從他們的神廟和其他地方勒索出足夠的金銀財寶來,我們快樂地當印度的王公;但是如果世界上有別人比我們能打,比如說英國人把我們給打垮了,我們也願意臣服英國人,當英國人的藩鎮和藩王。我們臣服于大英印度皇帝,但是對於你們這些臣民來說,我們仍然是主人。我們作為主人,是封建性的主人。就是說,替我們打仗的漢軍,比如說拉傑普特(Rajput)封建領主雖然是印度教徒,但是沒有問題,他們可以做我們的兩江總督和兩廣總督;只會科舉讀書、甚至連科舉讀書都讀不出來、只會寫小說的曹雪芹諸如此類的人,你不要看人家當了兩江總督就來搞什麼泛滿洲主義,說凡是講滿洲語的人都應該聯合起來統治那些科舉士大夫,我告訴你,這是犯上作亂,沒有這種事情。我們效忠于基督徒英國女王,同時要統治印度教的節度使,但是無論是在哪裡的區區一個商人或者小市民,無論是信什麼教的,都幹我屁事,你們都是下等人。但是你們居然團結起來搞什麼伊斯蘭主義。老實說,在我們穆斯林還在當印度皇帝的時候,我早就把你們全都喀嚓了。但是英國太上皇說我們要自由民主,所以我居然不能喀嚓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他媽的在那裡到處胡說八道。但是好像事情只能這樣了。而且最後萬惡的事情還發生了,英國人居然宣佈他們要撤出印度。而且印度國大党利用戰時的合作和1932年的憲法,已經控制了印度的大部分政權。因此,穆斯林王公就陷入了極其狼狽的狀態。

[00:33:25] 按照原有的封建倫理,比如說,邱吉爾就很想要保護一下海德拉巴的蘇丹,海德拉巴的蘇丹和其他穆斯林王公堅持說他們只效忠于英國國王,像蒙古王公只效忠于大清皇帝一樣,絕對沒有中華民國什麼事情,印度聯邦幹我屁事。但是英國人又堅持不肯留下來,因此他們必須有印度國大黨以外的其他支持力量。而這個支持力量偏偏又只是下等人的伊斯蘭主義聯盟,這些人提出一個所有穆斯林聯合起來的巴基斯坦。要在以前的話,我們王公早就把你們喀嚓掉了,但是現在萬惡的英國太上皇偏偏說我們要講民主。我們要避免落入印度費拉或者可悲的下等人漢人的統治之下。我們這些蒙古征服者會落到漢人統治下,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好像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意識形態上接受你們這些伊斯蘭教徒的這個完全不符合穆斯林世界自古以來的政治實踐的說辭,要把全世界的伊斯蘭教徒聯合起來建立一個伊斯蘭國,在共產主義征服全世界以前我們先在俄羅斯帝國內部建立一個蘇聯,在全世界穆斯林聯合起來以前我們先在印度帝國內部建立一個巴基斯坦。王公們正確地意識到,這件事情必然引起穆斯林各邦內部的階級鬥爭。伊斯蘭主義的上升,意味著封建王公即將被剝奪權力。但是,在被印度統治和被自己內部的下等人統治這兩者之間,真的是很難做出選擇。要麼你就咬牙切齒地說,孫文、袁世凱或者蔣介石領導的中華民國就是大清帝國,大清帝國給我們蒙古王爺發津貼,而中華民國一直到了逃到臺北以後不是還有蒙藏委員會嗎?津貼雖然是已經少得可憐了,但是老子還是有一份幹餉,這總比讓我們自己的下等人篡了權、搞一個階級倒置好吧。有些王公就走了這條路。

[00:35:39] 今天印度最親穆斯林的政黨顯然就是國大黨。國大黨顯然像是一個土鼈英國佬,因為只有國大黨才要維持大印度。國大黨的意思是要搞一個奧斯曼民族。如果可能的話,他們是想把印度和巴基斯坦聯合起來搞一個大奧斯曼國。但是他們的地位跟孫文和袁世凱不同,所以沒有辦法把長城內外分割開來,他們只能滿足于在長城以內的十八省建立一個小印度聯邦。但是這個小印度聯邦一定是要統一的,他們絕對不會接受諸夏分別獨立、陳炯明在廣東建國。我們絕不會認為泰米爾人也是一個民族,我們都是印度人。那麼我們就要團結所有的印度人。穆斯林和泰米爾人都是印度人,穆斯林和拉傑普特人都是印度人。成吉思汗是我們中國的民族英雄,阿克巴大帝是我們印度的民族英雄。但是因為印度是一個民主國家,所以它無法拒絕像濕婆軍這樣強烈反穆斯林的小民族主義政黨、泰米爾聯盟或者諸如此類的組織在各地方幫執政。國大党利用獨立勝利光環維持的有效統治不超過三十年,下一代人就產生了很多地方民族主義的諸夏聯盟式的小黨派。這些小黨派形成的聯盟往往被西方稱之為印度教民族主義,但是實際上它們內部之間的矛盾是極深的。如果沒有共同反對穆斯林和國大黨帝國主義這一點的話,它們彼此之間就會像川軍和滇軍一樣打起來。例如,濕婆軍就是要打遍全世界除了他們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西方白左媒體往往把他們稱之為印度教法西斯主義,但是他們才是真正的草根地方秩序的主管人。

[00:37:38] 於是穆斯林看到,比如說堯樂博斯的後裔應該還在臺灣,他能夠支持誰呢?只能支持國民黨。如果臺灣本土的各社群像濕婆軍一樣強大起來,把國民黨趕出去了,那麼他作為一個維吾爾人能跑到哪裡去呢?在臺灣應該也還有一些蒙古王爺,也還有白崇禧和白先勇這些回民之類的,他們只能支持國民黨了。如果時光倒退到袁世凱時代,他們首先打的就是國民黨;但是如果到了臺灣的話,他們也只有依靠國民黨來延緩他們逐步被同化或者消滅的命運。留在印度的穆斯林就有點像這個樣子,只不過他們在某些州還有比較強大的社區,比國民黨在臺灣稍微好一點。但是總體局勢是,由於他們不在自發秩序一邊,每隔一代人,相當於諸夏民族主義的各邦民族主義就要多得一些選票。結果,首先有了瓦傑帕伊,後來又有了莫迪,以至於國大黨的處境、連同依附國大党的穆斯林王公和各種舊勢力的處境越來越糟。他們在1945年認為國大党是壞人,就像是蒙藏委員會的那些蒙古王爺在1912年和1928年肯定以為孫文和蔣介石是壞人,因為國民黨給他們的條件顯然比大清要差得多。但是他們悲涼地發現,國民黨給他們的待遇還是要比民進黨好得多吧,民進黨頂多讓他們以個人身份歸化。這就是你作為一朵花、被從土壤裡面摘了出來插進花瓶的結果。這個花瓶可能是用金子和鑽石做成的,但是無論多麼高貴的花瓶都會使你慢慢枯萎而死。喪失了自發秩序的根源,結果就必然是這樣。

[00:39:41] 而國大黨也付出了悲慘的代價。現在我們很少有人記得,甘地時代的國大黨所佔據的,正是今天人民黨所佔據的生態位。在英國人和印度上流社會、甚至比較富裕文明的中產階級看來,我們對英國人雖然不是沒有不滿,但是我們在追求文明進步和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英國人可以滾蛋,但是我們肯定是要過中產階級生活的。你甘地和尼赫魯去找什麼文盲,你們到農村去找一些拜土廟、不接受文明進步的文盲,讓他們沖到城裡面來擾亂我們。仗著印度是一個落後國家,文盲人口眾多,仗著草根和文盲的民粹主義力量來打擊我們。然後,國大黨進入了英國人的生態位、對穆斯林各邦的土邦王公和中產階級搞統戰的結果就是,被他們遺棄的草根力量產生出了人民黨。人民黨不是一個政黨,它是各邦草根勢力的一個反國大黨聯盟。除了共同反對國大党和穆斯林以外,他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在瓦傑帕伊時代,國大黨還是跟人民黨平起平坐的,現在已經變得很像是李登輝時代的國民黨那樣氣息奄奄了。假定有朝一日國大党完全垮臺了,組成人民黨的各地方小邦必然會分裂成為連“印度”這個詞都不大願意要的各種地方民族主義勢力,那就是印度的諸夏版本了。

[00:41:23] 而留在印度的穆斯林就要面臨這樣的問題,充分證明批評他們的人是完全正確的。如果我們不建立巴基斯坦,你們在印度中產階級和草根階級建立起來的國家,無論在獨立當時他們為了收買你們而許出的統戰條件多麼優厚,你們還有子孫,你們的子孫早晚會有這一天的,你們看我們是多麼的英明。你既然這麼英明,就建立巴基斯坦吧。建立巴基斯坦,你就要面臨一個重要的問題:巴基斯坦是一個憲法上以伊斯蘭主義為建國基礎的國家,是一個實行普選制的國家,這就開放了下等人進入政壇的大門。我們上等人還有幾個堡壘可以利用,計算起來是這樣的:第一是軍隊,我們的軍官到英國去受教育,跟在英國軍校受教育的約旦軍官一樣,我們覺得我們是精神上的英國人,我們的口令像北洋水師的口令一樣都是用英語的。如果民選的政治家搞民粹主義,我們可以發動政變。第二是法官,我們的法官都是英國普通法搞出來的,動不動他們就發佈一個司法判決,證明總統或總理必須下臺。如果按照民小的標準來看,最高法院能夠讓誰下臺就可以證明民主的程度,那麼巴基斯坦應該是一個比美國更民主的國家。美國最高法院打倒了哪一個總統呢?巴基斯坦的最高法院解散了多少個政府,趕走了多少個總統?最高法院和軍隊變成了舊式封建王公和貴族抵抗民主民粹政治的主要堡壘。但是,他們也像土耳其發生的情況一樣,他們的權力不是永久的,隨著精英階級的後退和大眾民主的上升而一步一步後退。

[00:43:18] 阿富汗戰爭和塔利班是他們開始壓不住陣腳的一個證據。阿富汗是一個伊斯蘭主義可以輸出的地方,使得伊斯蘭主義不再局限於印度帝國的邊界之內,使得精英階級形式上支持伊斯蘭主義、而現實政治中企圖保留封建遺痕的目標遭到破產,也使得舊王公貴族依靠他們跟英國人的傳統聯繫加入中央條約組織和東南亞條約組織、作為英國勢力代理人和冷戰前哨的作用發生動搖。巴基斯坦作為英美盟國的存在,是英印帝國的遺產。巴基斯坦就相當於是中華民國的德王和滿洲國,他們不高興接受長城以內漢人的萬惡的下等人統治,願意在帝國主義保護之下獨立建國,同時充當帝國主義對抗蘇聯的冷戰前線。但是,人民的伊斯蘭主義破壞了巴基斯坦作為英聯邦國家、英語國家、普通法國家和非北約主要盟國的根基。巴基斯坦才是本·拉登和塔利班真正的後臺。就憑這一點,美國人也很有可能做掉它。而印度和美國的聯盟,則使得巴基斯坦維持跟美國的聯盟變得毫無價值了。因此,巴基斯坦從英印帝國留下來的舊貴族階級,像埃爾多安時代的共和人民黨一樣,已經進入窮途末路的階段。然而,軍隊和上層階級舊堡壘的殘餘勢力如果不經過革命,它總會像是毛澤東同志所說的那樣,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我們手裡面。因此,需要有劇烈的轉折來清除這些舊勢力,防止他們像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時代的法國舊貴族一樣,雖然不可能在選舉中贏得勝利,讓保王黨把法蘭西共和國重新變成法蘭西王國,但是總有辦法實現在內部破壞激進黨的共和國。

[00:45:35] 在這種情況下,美印聯盟,美國制裁巴基斯坦,伊姆蘭·汗(Imran Khan)這樣的民粹政治家登臺,就造成了強烈壓力。我們從美國人那裡得不到什麼,我們需要尋找更多的盟友。美國人支持印度,必然會導致巴基斯坦自身的瓦解。巴基斯坦人永遠不會忘記,孟加拉就是巴基斯坦的滿洲國,巴基斯坦的蔣介石們不得不硬著頭皮丟下他們的滿洲國——孟加拉。孟加拉只是一個地理名詞,自古以來從來只有孟加拉省,從來沒有孟加拉民族,它是一個被動發明出來的民族。孟加拉可以有孟加拉,信德不能有信德國?俾路支不能有俾路支國?旁遮普不能有旁遮普國?巴基斯坦是一個建立在伊斯蘭主義之上的國家,而且更加糟糕的是,它是一個實現不了伊斯蘭主義承諾的伊斯蘭主義國家。它內部的地理名詞變成國家,正是印度人和甘地夫人夢寐以求的。甘地夫人通過肢解東西巴基斯坦,建立了孟加拉,取得了印度外交的第一個大成就。印度帝國最終的國家安全在於什麼?在於肢解巴基斯坦,把西巴基斯坦變成像東巴基斯坦那樣的一系列小國,變成像尼泊爾和斯里蘭卡那樣的小國。這些小國註定要變成印度的衛星國。等到印度邊陲分佈了一系列斯里蘭卡和尼泊爾這樣的小國、它們不得不向印度事實上稱臣納貢的時候(當然還要包括西藏),印度的國家安全就得到了最終的鞏固。

[00:47:13] 印度人夢想的那個大印度,就類似於大以色列主義者想像的那個從幼發拉底河到尼羅河的大以色列國。歷史上的大印度文明區從阿姆河一直延伸到棉蘭老島,包括了今天的整個內亞和東南亞,當然也包括吐蕃和南詔。這樣一個大印度功德圓滿,這個地區的所有地方都變成印度的一系列分裂的、愛沙尼亞式的小國。美國跟愛沙尼亞的關係,就是印度跟斯里蘭卡、吐蕃、滇國和東南亞各國之間的關係。歷史上阿育王時代和戒日王時代印度帝國的偉大光榮才能夠復活。而且更加重要的是,只有這樣一個印度帝國,才能夠避免印度本身瓦解成為地方民族主義建立起來的諸印度。因此我已經可以預見到,人民黨依靠國大黨驅逐英國人的同樣的草根力量消滅和擠壓國大黨以後,它會發現,除了建立起一個比英印帝國更誇張的印度帝國、把印度變成全亞洲的中心以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避免新興的諸印度小國民族主義從內部肢解印度。因此,它必然要走出這一步的。

[00:48:45] 印度和巴基斯坦都有奧斯曼主義特徵。就好像是,比如說大清國退往關外,繼續做大清國;中華民國在十八省建立,變成大明國的繼承者。雙方都有強烈的帝國性,只是巴基斯坦是一個更加脆弱的帝國、不得不依賴伊斯蘭主義而已。巴基斯坦在這個可能的未來中要避免亡國,必須要出外交上的絕招了。只有中國才能夠提供這樣的資源。在冷戰時期,蘇聯和印度聯合起來擠壓巴基斯坦的時候,中國和美國避免了巴基斯坦像東巴一樣遭到肢解。但是現在,由於中國崛起造成的國際形勢演變,已經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美-日-印度-越南聯盟。巴基斯坦是這個聯盟最徹底的犧牲品,有亡國的危險。巴基斯坦只有把中國拉進來,除此之外是別無選擇的。巴基斯坦肯定是大陸體系的一員。

[00:49:52] 韓國就有一點選擇的餘地,但是它如果選擇留在美日聯盟之內,它不可避免要變成一個屈辱的小兄弟。小國的國內政治是國際政治的投影。大多數小國比如說信奉新教還是信奉天主教,主要是你在三十年戰爭和以後的外交博弈當中依附了哈布斯堡帝國、法國還是英國的結果。即使本來是像波蘭和立陶宛那樣的新教勢力極大的國家,將來也是可以逆轉的。這是由你在國際政治當中的定位決定的。只要韓國依附於美日聯盟,左派勢力就沒有前途。只有韓國背離美日聯盟,轉過來統一北韓,利用北韓的核武器和中日平衡,韓國民族主義的理想才能夠實現。所以,一個有魄力的韓國左派政治家可以用韓國擁有的美國技術和韓國在反對日本當中的重大作用為一次性的誘餌,加入中國聯盟,以避免韓國左派在韓國民主化以後已經擺脫、但是現在又很有可能重新陷入的邊緣化狀態。一度擁有權力而很可能失去權力的人會做出極端舉動的,他們比起從來沒有擁有過權力的人更不能忍受重新回到沒有權力的狀態。因此,他們如果有足夠的政治技巧,是可以做出這種事情的。

[00:51:29] 然後,韓國擁有的美國技術迅速地輸入中國,可以填補中國最大的痛苦——長期的軍事技術禁運導致的人民解放軍的虛胖。中國並不能指望它的統戰能夠得到真正的收益。例如,難道不是你們拿了我們的錢,然後又去投票支持蔡英文嗎?這不都是你們幹的事情嗎?我們如果不打過來的話,我們不是永遠要當冤大頭嗎?但是,要打過來的話,美國人已經封鎖了我們這麼多年,這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韓國一旦加入進來,我們就拉平了。只要捷克加入蘇聯一方,蘇聯技術就有歐洲水準了。沒有捷克和東德,蘇聯就是一個半亞洲國家,那麼冷戰打不起來。打得起來就是實力多多少少有點接近才行。如果差得太遠的話,像克林頓總統1996年派航空母艦到臺灣海峽的時候,江澤民是打不起來的,因為雙方的實力差得太遠。而且美國在那時候也沒有必要用印度來對抗中國,因為你沒有這個分量。現在的問題就是,中國雖然經濟上有了分量,但是軍事技術上的分量還是差得太遠。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拜登陣營還在一天到晚嚷嚷著通俄。俄羅斯雖然貧弱,但是軍事技術上仍然比中國強得多。如果只看軍事技術不看別的,顯然只有俄羅斯才是美國最大的威脅。聯合俄羅斯反對中國是極其荒謬的事情,中國只有虛招子。但是中國如果輸入了韓國和土耳其的技術,再加上中央帝國的逆向殖民主義技術,那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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