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買這幅畫,主要不是因為畫,而是因為這畫上的題詩。

青山十載養痾身,偃蹇却成佔畢因,

遷舍遺恩思阿母,趨庭慈訓夢先人,

月來愁處猶良夜,花向貧家不惜春,

任他兄弟皆碌碌,書前並坐一燈親。


詩很淺白,唯一需要註釋的可能是「佔畢」,是指書籍的意思。

「青山十載養痾身,偃蹇却成佔畢因」,大概是說因病困居山林十年,反而有很多時間藏書讀書。

至於遷舎、趨庭,應當是指「孟母三遷」及「孔鯉過庭」的典故。不過就算不用典故,以字面直白的理解,也沒有不行。

「月來愁處猶良夜,花向貧家不惜春」,這兩句很好。有點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吾與子之所共食的味道。

末兩句「任他兄弟皆碌碌,書前並坐一燈親」,更好。自有一種平安而溫暖的況味。

查了一下,本詩係日本人「平野五岳」所作,詩題為《丁酉春日》。

平野五岳,生於文化8年(1811),卒於明治26年(1893);本名岳,字五岳,別號古竹園、方外仙史、古竹方外史、古竹園主、古竹老納。是日本江戶末期,人稱詩書畫三絕的淨土真宗高僧,算來並不怎麼「碌碌」。

然而,對照起來「丁酉」應是1837年,平野才不過二十六歲,寫這首詩實在是過於老成了點。或許是因為他年方十一歲,就已拜入儒學大家廣瀨淡窓(1782-1856)門下讀書,比較早熟吧!

「廣瀨淡窓」石像

清末大學者俞樾(1821-1907),字曲園,是章太炎和吳昌碩的老師,曾孫俞平伯是紅學大家。他曾經編過一卷《東瀛詩選》,其中收錄了平野五岳的兩首詩,其中之一就是《丁酉春日》。

根據日本白華文庫藏《五岳道人古竹邨詩鈔》這個手抄本,《丁酉春日》的字句有些出入,如下:

青山十載養痾身,偃蹇翻為佔畢因,遷舍遺恩思母,趨庭慈訓夢先人,月來愁處良夜,花向貧家不惜春,遮莫弟兄皆碌碌,書前並坐一燈親。(「遮莫」:盡管;任憑的意思)

「白華文庫」是指松本白華(1838-1926)的藏書,他也在廣瀨門下讀書,也是淨土真宗的寺廟住持,算起來可說是平野五岳的師弟。他所藏的詩鈔當然很有參考價值。不過詩人的一生可能會不斷的修改詩句,所以有一些不同的版本,亦屬尋常,不妨併觀。

平野五岳像

收藏是這樣,不一定收的是多貴的東西,可以增值多少。(如果是投資型的藝術品收藏,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買的越貴,賺的越多;便宜貨永遠是便宜貨。)而我就是專買便宜貨的。(所謂專買,就是只能負擔的起這種的意思。)

於我,有意思的乃是一種因緣。因為要查一首詩的緣故,又認識了一點點東西。

《丁酉春日》中彷彿老僧一般的青年平野,遭遇到劇變的大時代,生涯並不平靜。

他寫過一首詩給香山院龍溫(1800-1885):

齡近八旬身未衰,空門泰斗屬吾師,蟹行文字爾為爾,獅吼音聲知者知,茲蔓幾年憂異教,津梁千里向邊陲,恰逢護法苦辛日,不是白雲高臥時

樋口龍溫,是日本幕末時期,淨土真宗大谷派「破邪顯正」論的代表人物。基本上是主張「排耶」,也就是要排斥基督教傳入日本。

平野的這首詩雖然是贈人,大概也不無自況之意。在西學東漸的洪流之中,那還有閒情去高臥白雲呢?

而平野五岳對於政治,恐怕涉入更深。

西鄉隆盛要發動「西南戰爭」清君側之前,平野五岳前去深談,談些什麼不得而知,也許是想勸阻起兵,未果。

總之,平野五岳是實際見過西鄉隆盛的當時代畫家,有些學者認為他所畫的西鄉隆盛掛軸,才是西鄉的真正面目。而現在常見的西鄉隆盛肖象,其實是以他兒子為模特兒的想像畫。

(附帶一提,坊間常見的黃飛鴻照片,也不是黃飛鴻本人,而是他的兒子。)

平野所繪西鄉隆盛

在田原坂之戰後,平野五岳行經薩摩,寫下了這麼一首《東肥田原途中》:

屍接于屍橫曠原,幽魂如螢魂觸魂,五十日前新戰場,風愁雨悲日色昏,旅情今夜投何處?雞犬聲絕空有邑。

佛門高僧面對戰爭的修羅場,大概也無法釋懷吧!

而他對於西鄉隆盛,也有著很複雜的情緒。他曾觀西鄉的墳墓圖,有感而發:「想見維新復古際,功非不偉天下知,末路變作白頭賊,惱殺生靈罪屬誰?賊魁死後遭人祭,天亦何心我意疑?

還有兩首《亂後偶成》,裡面寫到:「縱令國有維新日,安得人無思舊情?如意支頤見後世,青山獨坐老先生。

而對於自己,他則寫下了《老境》一詩:

老境蕭然樂事空,強呼杯酒對春風,一條白道未行盡,猶在東西遣喚中。



亂世之中,個人的修行真的很難。書前並坐一燈親,竟或不復能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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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畫落款「鼓山居士」,不知何人耶?

「壬子初冬」,觀畫之新舊,應不超過百年,所以大概是1972年。剛好,是我出生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