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两岸统一或独立?愿不愿意上战场?这些藏在台湾人内心深处的真心话,我们将制作一部“声音页面”来说给你听。」

端传媒记者 陈莉雅、李易安、何欣洁 发自台北

纪敦明在桃园巿的住所。
纪敦明在桃园巿的住所。摄:李昆翰/端传媒

2020 年,全球受到疫情笼罩,台湾因防疫成功、台美关系升温,集体认同快速凝聚。7 月,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公布三份民调结果,其中“我是台湾人”认同度高达 67%、“支持独立”则是 27%,是自解严以来最高的数字。同时,另一份台湾民主基金会民调显示,如果两岸发生战争,有八成民众愿意上战场,如果是台湾宣布独立而导致战争,也有七成民众表示愿意上战场。

所谓的“台湾统独问题”,看似已是一个陈腔烂调的老议题,但这些“统独”民调数字的背后,究竟代表什么?每个人的复杂思想与认同情感,是否适合被化约成简单数字?2021年1月4日,端传媒将推出〈统或独?战或走?台湾人心中的一百个秘密〉专题页面,此篇文章为专题页面正式出刊前的精华预告。

在页面中,我们访问了 35 位不同族群、性别、地域的台湾人,包含随着国民政府来台的 97 岁老兵、公务员、社运分子、医生、台商子女、陆配、东南亚新住民、家庭主妇、海归青年、学生等,请他们回答三个简单的问题:你支持统一或独立?如果两岸发生战争,你是否愿意上战场?你愿意拿中华民国国旗吗 / 对中华民国的看法是什么?

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特别容易引发争议,甚至可能因为表态支持台湾独立 / 两岸统一而面临不可预知的遭遇,甚至可能连累亲友或事业合作伙伴,平日是多数台湾人不愿轻易向外人谈论的话题。因此,在进行访问当中,不少民众对于公开回答此一问题,充满犹豫与恐惧;即便最后愿意“发声”,多半也采取匿名的方式为之。“统独问题”作为台湾最大的政治问题,却被架空为一个失效的语言,同时,让“表态”成为一个被恐惧埋进深处的秘密。

这一次,为了呈现这些珍贵而难得的声音,我们特别以声音媒材专题页面的方式,让你听见普通台湾人藏在心中,关于国家、认同与战争的回忆与秘密。此篇摘录其中六位受访者的心声,化为文字,想聆听更多的深度声音故事,敬请锁定端传媒在 1 月 4 日推出的专题报导页面。

纪敦明,97岁,跟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的军人,现居桃园市

“大陆都给你了,你已经够了,还要把国民党逼到哪里去呢?”

我是 1924 年 10 月 8 日在湖北省武汉市出生。在我 19 岁那一年,抗日战争还没结束,我年纪轻,毕业后没工作,一心只想跟着部队去打日本人。所以自愿加入国民党的敌后游击队。这个跟前线部队不一样,不是在前线打,而是在敌人后方扰乱。

但我加入游击队的隔年,抗日战争就结束了,所以也没有参与太多抗日战争。抗战胜利之后,我加入国民党的正式编制,在保安队担任分队长。没想到,才刚跟日本人打完,现在换打共产党。不过,毕竟是打自己同胞,跟打日本人不一样,心里上还是挣扎的,感觉上总是比较残忍,但你不打也不行,你不打他,他就打你。

1949 年(民国 38 年),几乎是每一天都有战事,因为我是国民党的军人,湖北老家常常被共产党骚扰,我就想应该要把家人从湖北带走,但当时我儿子才五岁,年纪很小,跟着我太危险了,只好把他留在湖北让我妻子和爸妈照顾,先把我唯一的弟弟接走。

某天午夜,我带着弟弟到码头,打算搭一艘渔船南下,才上船没多久,就遇上一个人盘查,他问船长,船上还有没有别人,那船长很好,跟对方说除了他没有别人。当时天色很黑了,那人也没有进来搜,我们这才顺利地坐船南下,一直到湖南国军部队的所在地。

在湖南时,我是在第一兵团里的警卫团团部担任副官。起初,我们的司令官是陈明仁将军,但 8 月的时候,他叛变加入共产党,由黄杰将军取代他成为第一兵团的司令官兼湖南绥靖总司令。

后来战况越来越不好,我们一面打一面撤退,从湖南长沙往南撤,退到衡阳,再到邵阳,最后退到广西桂林。本来,我们打算撤到海南岛,但还没到海南岛的时候,海南岛就已经失守了,不能再过去了。这时候,根本退无可退了,上级就指示我们继续往南撤,撤到越南的富国岛。

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的军人纪敦明。

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的军人纪敦明。摄:李昆翰/端传媒

当时,中华民国还是联合国的会员国,所以向联合国寻求帮助,我们才能暂时待在富国岛,加上越南当时还是法国的殖民地。不过,后来韩战爆发,碍于国际情势,我们被迫留在越南,无法跟着其他部队一样撤到台湾。(注:富台部队 ,意即富国岛的台湾部队,是1949 年在黄杰率领下,由中华民国广西省撤退到越南国南圻的中华民国国军部队,又称留越国军。后驻越法军以“保护”名义,解除武装后集中软禁在越南富国岛。透过美国向法国居中协调,加上国际反共阵营的明确化,法国改变了对富台部队的态度。在1953年,这批部队陆续转运回台湾;抵台后重新整编,成为中华民国海军陆战队之一部。)

在越南,一待就是四年。我们在越南每天一样出操、练习,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去台湾。我记得当时,有人问有没有人想被送回大陆,我虽然很挂念在大陆的家人,但我没有回去,也不想回去,既然都跑出来,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自找麻烦。今天大陆已经丢了,共产党来了,我怎么可能回去。我如果回去给共产党抓到,日子还会好过吗,不会有人自愿跑回去的,真的有,那叫神经病。

现在想想,我的人生因为战争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抗日战争之前,我只是中学生,我爸妈给我安排相亲,我在很年轻时就娶了第一任的太太,也生了个儿子。如果战争没发生,我应该是继承我父亲的裁缝店,当个旗袍师傅。但后来一连发生抗日战争、国共内,我从军,就跟他们分开了。

一路撤退的过程,我遇上现在的妻子,她是湖南人,父亲是医生。她家就在我们部队的不远处,所以我们很常来往,他们一家人也对我很好。在我准备从湖南撤退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问了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她竟然说好。可是,当时兵团的规定是不能携家带眷,所以我就拜托卫生连连长安排一个护士的位置,让她跟着我们部队一起撤到广西,后来马马虎虎地就在广西结婚。

1953 年,我们总算可以离开越南了,不过因为兵团的人实在太多了,大约有三万多人,所以我们是分批前往台湾,在海上,因为有美国军舰保护,才能一路平安地抵达高雄左营。一到台湾,我没想太多,还以为国民党很快就要收复大陆,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时间久了,慢慢也就忘了这回事。现在说要收复大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当然,我也没想到会跟湖北的家人,分离这么久。

回台湾的第一年,国民党安排我们住在桃园中坜的“富台新村”(取自富台部队村),就这样,我在台湾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的第二任妻子也在那一年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几年内陆续生了四个小孩。我在台湾一共有五个小孩。

纪敦明先生与部队的纪念合照(左),1987年纪敦明申请回大陆探亲的旅行证明(右)。

纪敦明先生与部队的纪念合照(左),1987年纪敦明申请回大陆探亲的旅行证明(右)。摄:李昆翰/端传媒

十几年前,一个做眷村纪录的人访问我,问我有几个小孩,我一下脱口而出说五个,后来文章刊出来,他写五个。但其实加上我留在湖北的大儿子,我是有六个小孩的。后来有一次,我湖北的大儿子来到台湾,在家里看到文章,很难过我竟然忘了他。其实我事后也很懊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忘记他。

在台湾生活的期间,因为两岸局势紧张的关系,我很难跟在大陆的家人联系,偶尔是通过香港的朋友给我们带点消息。我有听说,湖北家人在文革时期受了苦,但文革之后似乎好转一些,现在大儿子的事业好像也做的很不错。但其实,我也不清楚他们在那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1987 年,台湾开放探亲,我已经 63 岁了,跟湖北家人也有 38 年没见了,我第一时间就申请回去探亲。一到大陆心里非常紧张,我跟妻子坐火车到湖北,一下车,就看到所有亲戚朋友们在车站外头等我,大家一看到彼此就抱着哭了好久。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自然有开心,但也很难过、遗憾,因为我的爸爸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没有机会见到他。还有,我在湖北的妻子和大儿子也来了,她没有再嫁人,但我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离开越南之后,后续发生的一切都很难以想像,所以就算两岸开放了,我也只回去大陆两次,很多事情变了,包括我的生活、身体。

我到现在还是想念湖北的一切,尤其是那里的亲人,住在台湾那么久,我对台湾当然也有感情,但我会时刻提醒我的孩子、孙子,不能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我告诉他们,你们是出生在台湾,是湖北人,就跟我一样,我家里的客厅放着我们的家谱,就是得让我们记得过去的一切。

我已经太老了,可能没剩三年可活了,对政治的事情,我觉得活好就好,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觉得,大家和平就好,就算你共产党把台湾占到了,又怎么样呢?我们台湾、中国大陆都给你,又怎么样呢?你现在已经够了嘛,还要再把国民党逼到哪里去呢?都打死了,你再来接收,那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是中国人,又何必这样搞,哎心痛啊。

2020年8月1日台北,总统府下半旗,向已故的台湾前总统李登辉致敬。

2020年8月1日台北,总统府下半旗,向已故的台湾前总统李登辉致敬。摄:Walid Berraze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许佩琪,40岁,已经取得台湾身份证的大陆配偶,现居新北市

在台湾的大陆人,不一定就是支持统一

我是 2009 那一年从大陆来到台湾的,已经住在台湾 11 年了,也顺利取得台湾身份证。今年一月,我也参与了台湾总统大选,投下人生第一张选票。

如果跟我出生的老家相比,我在台湾待的时间,已经快超越老家了。我喜欢台湾,也很笃定自己未来会一直待在台湾一辈子。如果说大陆是我的第一故乡,台湾就是我的第二故乡,两边对我来说,都是很难割舍的。

不过,当我具备申请台湾身份证的资格时,我还是纠结了很久,一方面,我在台湾已经建立起新的朋友圈、生活圈,在这边生活也相对习惯了,有台湾的身分证自然是更加方便的,另一方面,我早期的生活在大陆,父母也在大陆,要说真的完全割舍掉过往身份,其实很不容易。

再加上,很多时候我们两边都不是很讨好,在台湾,人家说你是大陆人;在大陆,人家说你是台湾人。有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非常为难。特别是今年,两岸最近情势很紧张,加上疫情的关系,因为大家认为病毒是从大陆那里传来的,所以对大陆很反感,当很多事件叠加起来,就是极大的反感。

以前,两岸关系相对缓和的时候,我并不会害怕跟别人说我从哪里来,但今年常会面临一种尴尬的情境,我感觉台湾民众的情绪比较高涨,所以在外面,我不会主动讲我是来自哪里,因为我不希望因为政治立场,造成不必要的冲突跟麻烦,对我来讲,即便我现在没有明确的立场,但你却无法保证跟你对话的人,是如何看待我的立场。

确实,在来台湾之前,我在大陆的成长过程中,所接受到的教育跟身处在台湾的人接收到的很不一样。我从小学习的课本,告诉我们台湾是属于中国,台湾只是暂时离开,台湾有一天会回归,但基于各种状况,现在台湾还没有回归,一路以来,我们的思维里就是这种既定印象。

也因此,我们从小,包含我爷爷、奶奶这一辈,即便没有人真正到过台湾,但都莫名地对台湾有种深厚的情感投射,每个人都会讲“台湾是个宝岛,台湾有我们的亲人,我们期待着,有一天相聚重逢的日子”。

一直到我来到台湾,待了下来,我真正感受到和看到的,原来真正的“台湾”跟我在大陆所学的完全不一样,台湾人民有着自己的声音和想法。即便是我在台湾的家庭里,大家的政治立场也很不一样,对一件事也时常有着南辕北辙的想法。

可能很多人会直接认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支持两岸统一,但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偏向统一或独立,因为这对我来说真的很两难,我从小以为,台湾属于中国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到台湾之后,我发现很多人民对大陆很反感,也充满着种不同的政治立场,原来台湾社会里有这么多不同的状况时,我的直接感觉就是非常无奈。

以我的立场,现在我生活在台湾,我只是希望未来两边能用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两岸问题,并保证老百姓安全与利益。今年因为两岸敌对情势升高,很多人提醒我可能会发生战争,但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会发生。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大陆不会,也不应该用一种过于激烈的手法,例如战争这种方式收回台湾,我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但至于台湾这里,会不会往独立的方式走,我就觉得很难讲了。

我是大陆人也是台湾人,这是我的身份认同,我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冲突与矛盾。对我来说,一个人的身份认同会建立在,他在一个地方里是否被接纳、被认可。现在我手上拿着台湾身份证,但我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政府、社会,真的认为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吗?

2020年5月1日北京,戴着口罩的游客在天安门广场国民党领导人孙中山画像前。

2020年5月1日北京,戴着口罩的游客在天安门广场国民党领导人孙中山画像前。摄:Fred Lee/Getty Images

何山,40 岁,记者,现居台北市

中华民国是两岸最大的分歧点,但也是双方唯一可以对话的空间。

我担任记者已经 8 年了,说起来有点好笑,之前我不是特别欣赏这份工作,一心只想从事学术工作,但后来却因为家庭变动的关系,因缘际会当上记者,就这样一直当到现在。

在这 8 年内,我对台湾社会的变动感受还是比较深刻的,比如说台湾民众对大陆的一个观感。假设今天硬要把台湾媒体区分成两个阵营,《中国时报》跟《联合报》相对来说,就比较支持两岸交流,至于《自由时报》、《苹果日报》就相对少了些,这是个别媒体立场问题。

坦白讲,台湾现在真正懂两岸议题的人都在中时和联合,但没有人要看中时和联合,尤其是真正懂中共党政运作这一块的,人才都是在中时和联合,假设你真的想了解中共对台政策的思路,中时跟联合是比较好的环境,毕竟现在中时和联合主事者,其实都有相关背景,且也是有真正驻点在大陆。但很可惜的是,在现在的政治氛围之下,这群人写的东西,台湾民众并不想看。

直觉上,我们总觉得两岸关系是和我们生活习习相关,但其实台湾民众普遍对中国大陆是不感兴趣的,无论是对两岸议题讯息的需求,或是在观察视角上的偏颇。

台湾民众在看待大陆新闻的时候,普遍会过于关注在其中一种视角,对另一种视角却视而不见,假设今天有篇新闻在批评中共,说中共快倒了,读者就会觉得“对!这很对”。但当有媒体好好分析中共接下来的布局,以及会怎样因应中美局势变化所做出的调整,这时候就会被说城中共同路人,替中共大外宣。

我过去曾在大陆驻点过,现阶段来说,两边的民众想法、生活方式还是差很多。在差很多的情况下,要谈统一真的是很难的事,客观条件还不到那个点上。

我常觉得两岸就像是一条平行线,不管你挨得再近,至少现阶段我看不到交会的可能。维持现状我觉得现阶段是一个比较理想性的状况,对中共来说,如果他们脑袋够清楚的话,我觉得也是一个也是一个比较理想性的状况。

中共老是喜欢讲说求同存异,最终就会水到渠成,你不要说水,你连渠都没盖出来,怎么水到渠成。台湾是不可能跟你主动说统一的,你要怎么水到渠成?中共现在做的所谓惠台措施,讲难听点,都很肤浅。持平一点讲,他(中共)的对台作法有越来越细腻,但是越来越细腻有没有那个效果,我是打问号的。至少从台湾角度来说,效果没有太大,除非走到武统。当然,如果走向武统,尽管未来变数还很多,但单纯就武力而言,台湾绝对是被统的。

过去四年有点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台湾取得一个比较好的战略机遇,有点像是当时韩战那个时候,有一个战略机遇。在这个情况之下,使得台湾民众对于局势的发展过度乐观,从而高估了自己、又误判了中共的形式。之前媒体调查说台湾民众愿意上战场的人变多了,坦白讲,我觉得这是过度高估了,我们对两岸发生战争,自己所能承受的抗压的力道过于乐观,也太低估北京。我觉得对中共的想法是,我可以用全国 14 亿人跟你 2300 万人拼都没关系,拼到玉石具焚都没关系,就算拿回来是一个烂岛,全岛都烂掉也没关系。我觉得台湾民众低估北京对于主权这块的决心。

两岸务必是要通过沟通解决纷争,但坦白说,即便现在是国民党执政,两岸谈判也走不下去,因为两岸要谈,不光是经济的东西,肯定是会要谈到政治的东西。在政治深水区,一定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要怎么处理中华民国这四个字?

中共并不否认中华民国,也没有反对孙中山,尽管他们不是把孙中山定位为国父,也把他定位为革命的先行者。每年十一的时候,天安门广场另一侧会摆着孙中山的头像,跟着毛泽东对望。

只是,现在他们是把中华民国当作一个朝代,在 1949 年灭亡了,这个说法对国民党、民进党来说都不会接受的,中华民国在台湾就是现在式,这要怎么否认?有一个岛,上面住两千三百万人,是中华民国的内涵之一,请问你是要怎么否定这个事实和这些人。

要谈,中共务必要做论述上的改变,解套中华民国存在的事实,不然两岸之间不可能走得下去。我在国台办记者会上曾经问过,“如果两岸要和谈,该怎么解决中华民国的问题?”

就我看法,中华民国确实是现阶段台湾民众的最大公约数,虽然我到现在这个年纪,看这四个字早已经没有太大的情感成分在里面,不会一看到就肃然起敬、心里激昂阿,但至少它是现阶段比较可以对话的一个空间。

假设两边都一直不处理中华民国的问题,那迟早就是被民进党收割这些论述,现在中华民国这个词正逐渐弱化,失去历史厚度和意义。一旦中华民国被弱化到都没有的时候,你说是最大的分歧点,但同时也是双方唯一可以对话的空间。

不过,每个国家的发展都只是历史洪流的一小块,也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假设今天因为台湾坚持某种做法,导致中共攻过来,我也不会因此否定说过去我们在台湾所做的民主的事是失败的。

2019年12月7日台南,一个蔡英文的选举造势大会,支持者举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旗帜。

2019年12月7日台南,一个蔡英文的选举造势大会,支持者举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旗帜。摄:陈焯煇/端传媒

黄永勋,50 岁,男性,移民来台的香港人,现居新北市

台湾已经是华人民主的最后一站。

我是出生在 1970 年的香港,还是港英政府时期,我老家住在香港的观塘区。我妈妈是台湾的华侨,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会陪妈妈回来探亲,所以我跟台湾并不算陌生。

有一年,我跟家人来台湾探亲,在教会里遇上我现在的太太,她是云林人,之前在外商公司工作。后来我们两个开始拍拖(交往),那段时间我几乎是每两、三个月就来台湾一趟。

2013年,我跟她结婚之后,决定搬来台湾,到现在已经在这里 7 年了,目前在台湾的工作是开计程车,很自由,我很喜欢。2016 年左右也取得台湾身分证。

我离开香港之后,香港发生了很多事,像是 2014 年的雨伞运动还有去年的事,都很难过。一方面我觉得年轻人不应该那么冲动,因为这样会有生命危险,然后也会想为什么这么小年纪的学生也会出去抗议,但我更同情那些年轻人,很可怜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以前生活的时候,还有很大一段时间给英国统治,但他们出生没多久,就给共产党统治,一些改变很难适应的。

在疫情爆发之前,我回了一趟香港,当时整个香港社会给我感觉很沉重,很多人变得很不开心,走到哪里都是警察,感觉随时随地要抓人一样。香港变了,跟以前我住的香港很不一样。

你说看到香港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我来到台湾,我就会希望这里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希望台湾跟大陆统一,因为我真的看不到现在大陆有什么想令人想统一的原因,但我还是觉得,台湾真的不要跟香港一样,跟他们的关系弄得这么僵。因为你真的不会知道共产党,当你把他们逼到一个地步,他们疯掉会做什么事情,这些事情我也搞不清楚,只觉得台湾暂时不要跟他们统一就好。

所以我觉得,台湾跟大陆如果可以保持基本往来,像国民党时期,和平一点可能会比较好。怎么讲呢,我们大家都还是中国人,如果大陆方面跟台湾保持交流、和平关系。台湾这里也会比较好。

有时候我会感觉民进党好像是想把台湾直接独立,但我还是觉得独立比较危险,会把跟他们关系弄得太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知道台湾很多人想要独立,但要独立的话,还是得评估有多少力量。所以个人立场,台湾保持现状,不要跟他们并在一起,但也不要大家都没有话好说。

不过,虽然我来台湾定居,拿到身份,但我是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是香港人。我不会跟别人说自己是台湾人。这种感觉很像以前在香港一样,英国时代我也不会说自己是英国人,也不会讲自己是中国人。确实,我们都有中国血统,但我不是给你中国人统治。好像我们香港人,一直都是给英国人管,管那么久了,你现在中国人过来说要要管,怎么都管不了。

这就是我觉得,台湾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如果大陆用他们那一套统治台湾,是真的没办法,就好像我说的,跟香港一样,留地方不留人。我一直都觉得,台湾已经是华人民主的最后一站,最后一站了,如果还要搞的跟共产党一样,没有言论自由,所有人都要听他话,那我们华人可能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生活了。

2018年4月20日,台湾金门狮屿,对岸为中国厦门市。

2018年4月20日,台湾金门狮屿,对岸为中国厦门市。摄:Carl Court/Getty Images

汪坚,36岁,男性,金门影像工作者

就独立而言,我没有特别支持,因为我觉得台湾这个岛屿没有独立的必要性,它本身的政治体制就已经非常完整了,我们有自己的立法和司法机关,本来就是很独立的个体了,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独立,只有要不要改名的问题而已。

但如果你要改名叫台湾,澎湖人、金门人可能无法认同,尤其是我们金门、马祖人帮你们承受这么多飞弹,结果现在就要变成台湾人?假如中央政府现在在绿岛,我们应该不会逼所有人都自称绿岛人吧?既然中央政府现在在台北,那要不要干脆就改名叫台北国?如果台湾改了国名能够飞黄腾达,那我会同意改;如果不能,那干嘛要刻意去改,然后造成区域局势动荡呢?

如果问我要不要统一,那要考虑的,就变成是用什么方法统一:是美国那种联邦制?还是我们可以联合其他华人地区(像新加坡)一起组成一个更大的集团?这些我觉得我们都可以考虑,也不需要放弃,重点是如何用不一样的型态,去达到区域性的和平和利益。如果你要我被共产党统治,我不一定能认同,他们最多只能用战争来逼我投降;但如果有一些别的结合/统一型态,我可能会蛮支持的。

我会觉得我自己是中国人;别人说我是中国人,我也不会感到生气或被排斥。出国的时候,如果我从金门出发,就会说自己是金门人;从台湾出发,就会说自己是台湾人——我都会看场合来决定说自己是哪里人。如果有其他大陆人在场,我就会说我是台湾来的;如果在场没有大陆人,我就会说自己是中国人。

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形走下去,战争的可能性蛮高的,只是战争型态和规模的问题而已——是网路瘫痪、电力瘫痪、还是经济瘫痪呢?就我自己的了解,战争是无所不在的,比如贸易也是战争。人类史上其实很少看到那种大规模毁灭性的战争,而台湾的价值,应该也还不足以让大陆用毁灭性的战争来取得,但其他种形式的战争还是有可能的——但当然,我们是不希望看到这些发生的。但如果我们的执政党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方法和对方达到妥协,彼此进行善意沟通的话,甚至还不断刺激对方的话,那发生战争不是不可能的。

至于我愿不愿意上战场?如果今天我们是因为一个愚蠢的总统、领导人因为个人的主义去发动战争的话,我当然不会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但如果今天大陆是要屠杀我的亲朋好友,那当然我会去抵抗。如果你要我们上战场去肉搏,我相信台湾人在战场上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要上战场太难。但如果大陆要来杀我的家人了,我当然还是会意思意思去抵抗一下。但就我所知,现在很多金门人家里都有两面旗嘛,万一打仗了,可以看哪边比较强、就升哪边的旗。

台湾人没有看过战场长什么样子,但如果你来金门,就会知道战场是很残酷的。

我很愿意拿中华民国国旗,我甚至会鼓励中国大陆的同胞使用我们的国旗。毕竟现在大陆用的国旗还是党旗,但以前是苏维埃主义去领导所有的党,所以它是跨国的政党。然而现在苏维埃早就解体了,为什么还要用党去领政呢?所以我觉得中国大陆应该要换国旗。

我觉得拿哪个国旗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万一真的发生战争、打肉搏战了,要放哪面国旗比较安全。所以不是说我不爱中华民国国旗,我看到国旗是会觉得很骄傲的。如果这个国家是被认同的,我当然会对这张国旗感到骄傲,但如果你把国家改名叫台湾了、不认同我们国家的名字,那要怎么去认同这面国旗呢?

中国大陆、中国、大陆,这三种称呼我都会用,要看情况。如果我遇到大陆人,我就会用“大陆”,但如果在讲国际议题的时候,就会使用“中国”。我很同意自己就是中国人。但我也不会否认我是台湾人;你说我是金门人,我也会很开心。不过你如果要说我是“大陆人”,那我可能就无法认同了,因为我不是在大陆出生的。

在国外的话,如果对方知道台湾,我可能还是会说自己是台湾来的,因为我出国本来就是从台湾出发的嘛;但如果对方不知道台湾,我就会说“我是 Chinese。”

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势来看,加上在野党也没有有效措施去抵制执政党的作法,我觉得我们就是会一直去跟中国大陆做正面冲突。这样一来,就只能看大陆政府觉得怎么做对它是有利的。比如说,他们可以一直派战斗机来绕台,我们也只能飞战斗机去回应,然后飞一飞就失事,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再掉几台飞机,花多少钱帮战斗机加油。再这样下去,我们国家是会被掏空的,我们会默默背负很多债务。我觉得没有必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应该要努力恢复到稳定的状态,用更理性的方式去沟通。

阿塔,32岁,女性,自由业,原住民

在我们的家族、部落有这么多人从军的情形下,我希望不战争的时间拖的越长越好,希望永远都不要打仗。

(统或独)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还是想选择维持现状,就是让现在的生活不被这些事情影响到,我觉得这才是每个人真正在过日子的方式。我觉得“生活”对我来说才是最真实、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爸爸是闽南人,妈妈是排湾族,所以妈妈那边都是原住民,那像我阿姨,她有四个儿子,都是军人;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侄女也都是军人。对我来说,我是非常不想要有战争的,我会去想像,万一有战争,我阿姨可能四个儿子、甚至孙子加孙女,他们都要去战场上,这件事其实很可怕。

每个从军的人都会知道有这样的风险,那为什么我们家族里面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跟一直以来,原住民在很多事情上的不平等有关,教育阿、经济其实是不平等的。父母们把孩子送去军校,其实他们也很痛苦,我阿姨一直都还会跟我提到,她记得孩子就是小小年纪就离开部落,背着东西下山,去念军校的那个情形,想到都还是会很心痛。

因为很多部落父母,没有能力给小孩读书,可是又希望他们未来能够稳定的,那在公务机关上是稳定的,从军这件事是门槛相对低的,就是说不用花太多钱让小孩读书,可是他未来是有保障的。这说起来,还是原住民在社会上的结构问题。

在我们的家族、部落有这么多人从军的情形下,我希望不战争的时间拖的越长越好,希望永远都不要打仗。

如果有一天真的打起来,我可能会想要抱着我的猫,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因为带着猫逃难,光是在和平时期就很麻烦了,战争时期一定更没办法。所以我要跟猫在家里,直到最后一刻,看怎样就怎样吧。

(应受访者要求,汪坚、许佩琪、何山、黄永勋、阿塔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