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没有科学”,这里的「科学」指的不是「技术」或者「技术成果」,甚至不是「科学成果」。这里的「科学」指的是 science 所带来的整套「思维框架」与「思维体系」,指的是作为「个体」对外界事物的一整套「认知体系」和「评判体系」,指的是能够孕育出 “逻辑三段论”、孕育出 “控制单一变量” 作为实验的评判标准、孕育出 “以可证伪” 作为基石的体系。

如同「数学」并非是「计算」,而指的是由原始的「抽象定义 / 公理」所构筑的公理体系,在中国的历史上,有无数的璀璨绚烂的计算经验材料,如《九章算术》《孙子算经》《缀术》。但,中国的历史没有「数学」,有的只是「计算」,因为无法从各种具体场景的计算剥离出抽象的概念,并以此作为基石来构筑一套抽象的公理体系。

西方的「科学」、「数学」、「逻辑」的根本基石,在于「抽象」、在于能够用符号来谈论「抽象之物」。

那难道中国就没有「符号」?

中国当然有符号,中国最引以为傲的符号,当然就是自己的象形文字:汉字。象形文字,常被作为中华历史繁荣文明的象征。因为我们的符号与文字,不像 “蛮夷之地”,只能用一些看不懂的奇怪符号来表征,我们的象形文字,每一个都是一副缩略图,代表了「智人」的文明繁荣。

但,成也「象形」,败也「象形」。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人类高明于动物的地方,在于我们有一套基于「语言」和「文字」的高等「信息交换体系」。如果把这套「信息交换体系」从人类身上拿掉,那么人类的精细与大规模的协作将无法实现,人类过往的历史经验与文明将无法传承。每一代的努力,都像是海边的浮沙,稍微积累一点便只能归零,永远无法产生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反过来看,种群的「认知体系」就依赖于所使用的「信息交换体系」:「语言」与「文字」。如果在「文字 / 语言」层面将某种功能锁死了,那么就意味着将使用这门「文字 / 语言」的种群的「认知体系」给锁死了。这就像《三体》当中三体人对地球文明的攻击,将基础研究的深度锁死在「原子」层面,永远无法探究「原子」之下的基础体系,那么,这个文明的科学深度,也就被锁死了。

而中国的「象形文字」,就在各种机缘巧合中,莫名地将一种名为「抽象」的功能排除在外、并将这种缺乏「抽象」的文字符号体系锁死,直接导致中华文明无法从「自己的体系」酝酿出凭借「抽象」抽象所衍生出来的「认知体系」,自然也就无法形成「科学」、「数学」这样的思维体系、方法论、生产力。而只能借助其他文明的冲击,在碰撞中逐步「嫁接」出以「抽象」概念作为基石的体系。

如何理解「象形文字」导致整个中华文明无法形成「抽象」概念?

在「象形文字」作为整个信息交换体制的基石下,每种「认知」都会有现实世界的「对应实物」。这意味着,在这样一套文明体系之下,不存在一种完全干净的、不涉及任何现实之物、不涉及任何人伦道德 / 家国天下的、形而上的抽象概念。每一个汉字、每一段文字,都不可避免地携带它对应实物的「隐喻」与「暗示」。于是,中华文明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是「复合概念」,从来不存在一种抽象的「单一概念」(出口成章、文以载道,每一份的信息传递都裹挟着人伦道德、家国天下)。而在西方的文字体系下,例如拉丁语的体系之下,每一个 “字 / 词” 都可以被拆解为没有任何现实含义、没有任何隐喻的、纯粹抽象的「字母」,如:x, y, z。这些符号,无法让你联系到任何具体的现实和隐喻。

也即是,如果从「交流」的应用来讲,西方可以借助「字母」这个工具,非常便捷地谈论不包含任何隐喻的、纯粹抽象的「单一概念」,而对中华文明来讲,其使用的符号体系(文字),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种可以表征「单一概念」的工具(大家不会把「笔画」作为信息的载体来交流)。所有的交流,永远都是「复合概念」,永远都是「夹杂」与「暧昧」。

「单一概念」与「复合概念」,并无绝对的好坏之分,只有在特定场景的适用与否之分。

例如,在「复合概念」的认知体系之下,中国人更加擅长隐喻、擅长暗示、擅长一语双关甚至是多关。在这样的体系下,中华文明孕育出了人类历史上最发达的 politics 体系。因为 politics 的游戏,需要参与者具备高超的隐喻解读能力,能够在单一的行为、举止、毫厘之间,看出背后的多重寓意与暗示。而对于使用「象形文字」的中华文明来说,这是天然的、被刻在了认知体系之中的「出厂设置」。

但面对「科学」「数学」这样需要系统而精细地区分「概念」差别的学科,「复合概念」就成了无法收缩、拆分的拦路虎。例如,在上述讨论中抛出的 “中华文明无法孕育出「复合概念」”,我们可能会下意识地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想要激烈地反驳:难道「单一概念」就很好吗?如此吹捧「单一概念」,你这是西化的走狗吗?但如果细细想来,上面只是抛出了「复合概念」的比对而已,为什么就能够引发那么多的情绪波动与隐喻的联想呢?

因为我们习惯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多重含义。我们不擅于剥离出一个单独的抽象概念对其进行研究。而这种「抽离」,是「科学」之所以能够为人类提供历史上最强大「生产力」的根本所在。只有有了对「单一概念」的细致抽取与精细控制,才能找准每一种客观现象背后的真正「起因」。而如果总是以「复合概念」的视角去考察,则永远将多重「因素」混淆在一起,永远无法分离出其根本「动因」,进而便无法「有的放矢」地去应用规律改造自然、发展生产力。

又比如,如果说一个人的「认知方式」、「思考方式」有问题,那么他很可能会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但这又是典型的无法做到就事论事地谈论某个概念的情景。很多杠精极其擅长的对喷技巧就是:要驳斥一个话题 A 的某个功能概念 B,就借助话题 A 的各种伦理纲常、隐喻与腹黑心思,来驳斥 B 的不合理。而更为奇怪的是,大部分人会认为这样的「驳斥」非常有道理。这几乎就是「复合概念」的惯性使用,把话题 A 与话题 A 的功能概念 B 混为一谈。

中国哲学,历来主张的是「天人合一」。而这份「合」似乎也带有了宿命的意味,因为我们的整个「信息交换机制」就是在推崇概念的复合、推崇隐喻的叠加,而不是「概念」的区分。

又如,「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恰好又是另一条「认知锁死」的范例。它直接导致了「结果正确」与「策略正确」的高度混淆。而这,自然也是不具备单一「抽象概念」的自然推论。正确的执行「结果」,并不意味着依赖了正确的执行「策略」;而正确的执行「策略」也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因为「随机成事」与「随机失败」的因素,会让「正确的策略才能导致正确的结果」这个结论变得曲折而复杂。而要意识到这些概念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及这些细微差别会导致的巨大差异,则要求你具备足够的抽象能力,能把现象中的情绪、偏好、随机因素,分门别类地抽取到各个不带任何隐喻的抽象符号中,然后再对「全局」做细致的通盘推演。

特别是,混淆「策略正确」与「结果正确」,会在「商业」或「投资」的战场上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看到自己事业的「疯狂盈利」,便很难会去思考这样的成功到底是因为踩上风口的偶然性,还是自己商业策略的正确性。而看到事业的「疯狂亏损」,又很难冷静地思考这样的「不盈利」,是因为「方向」的错误,还是「市场」的延迟反馈。大部分时候,商业 / 投资的参与者,都只会单纯地以「所见」来评判、调整自己的行为,而难以从纷繁的现象中,分门别类地剥离出各种单一「抽象概念」,然后再「机制」与「原理」层面,做出恰当的评价。

要吸收西方「科学」与「理性」的精华,就需要我们适当地跳出象形文字这套符号体系。最简单的方式,无外乎是:当我们想要讨论某个话题或者现象时,尝试把相关的概念替换为 x、y,或者「体系 1」「体系 2」这样不夹杂任何隐喻的抽象概念,再来看看这个「讨论」会变成什么样子、可能会得出什么结论。如果要再进一步,那就需要我们不满足于「表象」的结论,而是耐心地细致考察「表象」本身所蕴含的「复合概念」,将其系统地一一剥离、抽象,再在逻辑「机制」的层面做全局地理性思考。


P.S.:特别感谢同 majq 激烈而富有成果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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