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香港切片、十段香港记忆。你记忆中的这城,还剩多少?在阅读和纪念之前,小心,一切将飞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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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香港|端傳媒 Initium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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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appear Hong Kong

過去一兩年,香港失去了什麼?

在北京和建制眼中,這是一個恢復平靜,重上正途的香港;但在不少市民眼中,此刻的香港一再模糊和陌生。本來一家人,最緊要齊齊整整,現在滿城拘捕,大小移民;本來香港地,什麼都可以講,什麼都可以看,現在禁忌和紅線四處蔓延;本來天跌下來,笑一餐好了,現在玩笑也不能隨便再開……

香港故事,這裏是十個切片、十個記憶。你記憶中的這城,還剩多少?

在我們報導裏,與過去重逢,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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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化領域中,電影文化基因建立得最為完整,陳冠中曾這樣說。60年代張徹、胡金銓的武俠片;70年代李小龍功夫電影;80年代槍戰、武術、雜耍合於一身的喜劇類型;新浪潮顛覆既存模式;至90年代後「只此一家」的警匪黑幫類型片。David Bordwell在《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中寫:「皆盡過火,盡是癲狂。」這也是香港電影之為香港電影的原因:創造力不受掣肘,張狂,專業電影技藝專業,娛樂通俗藝術皆有之。

千禧年後,香港電影因產業滑坡、市場萎縮和政治氣氛,步向衰弱與變種。1993年產近250部電影創下高峰期;1996年起,年入座率從昔日6500萬跌至2200萬,香港製作的電影自僅98部,再跌至2009年的51部。2003年興起中港合拍片,需面對中國電檢審查和13億人口市場,香港電影的題材與銳氣於此有變。

「香港一直引以為傲電影的拍攝空間和制度,全世界也沒有。當年我會說,今日只要你想到題材,明天就能拍了,沒人干涉你。新指引出台後,我不敢這樣說。」資深電影人田啟文這樣回應端傳媒。

他說的,是2021年6月11日,香港政府宣布因應港區國安法實施,修訂《電影檢查條例》:如影片「意圖認同、支持、宣揚、美化、鼓勵或煽動任何犯罪行為或任何可能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可決定影片是否「不宜上映」、或對電影進行分級、要求刪剪及附加條件。

田啟文籲可以《拆彈專家2》為例,虛構情節如香港國際機場、青馬大橋等設施在片中被炸毀。他反問:整個香港炸了,是不是煽惑?

香港電影由合拍片效應再到被閹割式從根拔起,分水嶺在2019年社會運動及2020年國安法。據影業協會數字,2019年上映港片49部,翌年降至34部,又因疫症三度停業,總票房跌幅達72%。也因運動後警察權力愈發不受控制,不少人質疑香港拿手的警匪片還有沒有未來。

田啟文說:「有的警匪片特別講黑暗面,以前林超賢的《黑警》,放到今日連戲名都麻煩。業界要求法例清晰,否則我們寧願不碰那些題材,這是否行業之福?無人希望如此。」

「香港紀錄片工作者」製作的《理大圍城》由影意志負責發行,多次受建制媒體如《文匯報》等狙擊。原定3月於商業戲院高先首映,後戲院發聲明決定取消。其後數場社區放映亦因各種打壓,被迫取消。

2017年商業影院已拒播由影意志發行的《地厚天高》,創辦人崔允信認為現在即使跟足指示或法律,政權不想你的東西出現,都會想辦法制止。但他認為戲院放映對一套電影很重要,不要自行地下化,「這是言論自由的問題,也是創作的基礎。」此刻他堅持已取得電檢證的《理大圍城》於法律角度仍可在港合法放映。

國安法一週年之際,第15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宣布,本地競賽作品《執屋》未獲電檢批核,取消放映,導演莫坤菱於明報撰文:「沒有界限的紅線,令一齣短片未知因由地未能如期上映,有傳媒說,這或許是香港的第一齣,但我們心裏澄明,絕對不會是最後一齣。」

全球哪個城市遊行集會最頻密?根據媒體的統計(註一),答案很可能是香港。先不談雨傘運動和反修例運動這類大規模社運,光是2016年,香港就有11854場公眾集會、1304場遊行。

年復一年的集會遊行,以及與之伴隨的街站、大聲公、籌款箱、橫額直幡、義務糾察等,已成為不少市民熟悉的香港記憶。

有說,七一遊行中最早出現的街站,是在2003年的50萬人大遊行。社運人士劉山青寫道,他和長毛梁國雄希望主辦方民陣加入口號「董建華下台」,被拒絕,於是在路上設一個高台,用大聲公領叫「董建華下台」,市民此起彼落響應,有別於大台的街站文化,也開始出現。

「你在那裏開街站、揸着咪,宣傳你自己也可以,好像倫敦的海德公園,踩住一個箱,就一個人開講。」香港市民許志強(化名)說,這是他記得的舊香港。

許志強年逾70歲,過去30多年一路見證香港遊行集會的文化。自1990年開始,他一直為支聯會六四維園燭光晚會做義工,每年提早去維園佈置、搬鐵馬,也去各區開街站,請市民支持平反六四。每年七一遊行、元旦遊行,他也會去,看着人龍中揮舞的直幡和叫喊的口號,他覺得「人可以發聲,有意見可以表達,這是一個進步社會的表現。」

每年六四週年的晚上,他在場內做糾察,從早站到晚維持秩序。他最記得2013年那一夜,晚會在滂沱大雨中提早完結,但是,「一半人沒有走,照樣在這裏,希望雨停。」他穿着雨衣,靜待最後的人離開,衣服濕透,電話也浸壞了。

「我們參加了幾十年晚會,真的很自由。但現在不止沒有了,它還打壓到給人一種恐懼感,」許志強說。

2021年6月4日晚上,維園再無燭光,許志強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眼睛不適,腳也不好使。他本打算拿一個電子燭光到街上走走,卻感覺年紀大了,力不從心。

年輕人袁德智最近覺得,香港傳統意義上的遊行集會已經消失了,大家再也很難一大群人、安全的聚集,但他打算變換形式,全香港打游擊。

20多歲的他不久前與其他本土派青年成立「開站師」,帶一張摺枱、一些單張和一個大聲公,在各區開街站,呼籲市民關注不同議題。

「我要被人看見,」他說,「我們不能夠在家中悼念六四,縱使維園不合法、4人以上(聚集)不合法,你都要找合法的方式堅守公開的悼念,這非常重要。」

每次袁德智開站,總有數十警察前來駐守,市民想要給他們送水,也不敢走近。最近一次,警察向他發出限聚令告票。今年5月,社民連開街站時被人襲擊,也讓袁德智最近添了些擔心。

「以前什麼人都可以示威遊行,不要說六四,你看法輪功,次次遊行都很大陣仗,」現在,許志強覺得有生之年,香港不會再有六四晚會了。

早前,民陣指不會申辦2021年七一遊行,18年來市民走上酷熱街頭,呼籲不同訴求的慣例,也看似告一段落。

註一:The Guardian,2017年9月7日報導,Which city has the most protests?


2018年2月4日,香港眾志全體常委和義工聚在辦事處開會,前排右三為黃之鋒,後排右四為林朗彥。攝:林振東/端傳媒

人生第三次出獄後,林朗彥從幕後走到台前,做了好幾家媒體的訪問。他想起不久前,他和黃之鋒被押回荔枝角收押所,兩人坐在長凳上等待打指模。短暫相聚一小時,黃之鋒提到2021年是學民思潮成立10周年。

「這10年我們真的一起經歷了很多事情,很多東西都試過了,」林朗彥說。

10年前,他和黃之鋒還是中學生,到處找同學簽名、推動校政。「那時空間很開闊,好像有很多possibilities,」他們創立學運組織「學民思潮」,反對政府推行國民教育,「搞學民不過是超投入、勁熱血的課外活動,有點像籃球校隊。」

香港人組織參政的歷史,從70年代的學生運動、工人運動和社會運動開始,那些足跡埋下了80年代民主運動的土壤,撞上香港前途問題的尖峰時刻。1982年,港英政府引入區議會選舉,新一代在港土生土長、出身基層的大學生,懷揣着一套推動民主社會的理想主義,紛紛走上選舉舞台。


2016年4月10日,香港眾志創黨主席羅冠聰、副主席黎汶洛、秘書長黃之鋒等人出席創黨禮。攝:盧翊銘/端傳媒

1986年,最早的參政組織之一「民協」成立。90年代起始,政黨和組織紛紛冒起,政界經歷主權更替,逐漸確立以民主黨、民協、公民黨、工黨等為主的泛民陣營。民主派內部因着時局,時而分裂、時而結盟,也曾爆發世代之爭。

2014年一場雨傘運動後,新世代參政浪潮席捲而來,本土派組織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吸引了大批年青人的支持。而黃之鋒和林朗彥等人在學民思潮解散後,於2016年組成政黨香港眾志(Demosistō)—— Demos即「人民」,Sistō是拉丁文「站起來」的意思,有別於傳統泛民政黨,他們自張「民主自決」。

2016年立法會大選,非建制派大勝,70議席中奪下30席,香港立法會9樓一度成為民主派和自決派議員的重地,民主黨、工黨、眾志、朱凱廸等相鄰辦公,大家還在走廊栽培各種植物。

「當時我覺得應該將雨傘運動那種力量,尤其是年輕人的力量,像傳統泛民的方式固定下來、發展下去,」林朗彥說,他們試過在地鐵站戴哥斯拉頭套反對《國歌法》,闖入政府總部反對修訂《逃犯條例》,希望突破舊有框條,「我們嘗試令到政治不是那麼dull、死氣沉沉,我覺得這是2016年青年政治所貢獻的事情。」


2021年5月26日,26歲的林朗彥剛剛出獄不久。攝:陳焯煇/端傳媒

他不怕承認,當年他們想沿襲民主派舊路,把街頭抗爭力量以組織、政黨的形式穩固下來,這個路線「現在回看就是錯了,因為政治是動態的」。不同於民主派前人,香港眾志似乎永遠都不會獲得循選舉從政的機會——羅冠聰、黃之鋒、周庭三人,先後被取消議員或參選資格。2020年初,眾志終宣布放棄「自決」綱領。

2020年6月,港區國安法生效前一天,香港眾志解散,羅冠聰7月2日宣布離港,隨後流亡英國。至今,黃之鋒因參與民主派初選被控「顛覆國家政權」被關押,同時因多宗反修例案件罪成,正在監獄服刑。而周庭因6.21包圍警總案後被判囚,剛剛於今年6月12日出獄。爾今,非建制派的政治人物,不論年資、政治光譜,目前至少23人罪成,80名人士遭還柙或保釋候審,16人流亡或離港。

在林朗彥眼中,非建制派年輕人秉持自由思想,去從政參選的機會已經消失,「往後進入體制的,無論建制派、民主派,都一定不存在一種理想主義的參政,一定是一種資源分配或是權力分配的參政。」

林朗彥說,眾志的生命很短暫,卻嘗試證明了新世代可以參與政治、關心公共領域,體現了一種生活中關心政治的可能。他相信,那是新世代自由參政消失後的剩餘物,「那種消失是,消失當中有誕生,誕生之中又有新的毁壞、新的毀滅。」

「幾十年來,不分政治立場,反共、挺共,左中右立場的禁書、雜誌、報紙都賣。」陳叔(化名)對記者這樣說,他經營了兩代的報紙檔在遊客熱門地天星碼頭。報攤上,昔日百家爭鳴,如今只見寂寥。包括業已消失的《蘋果日報》。

香港人曾經擁有出版、言論自由。如今噤若寒蟬。

從前「禁書」在香港,是蓬勃,能致富的出版事業,也彰顯中國邊陲地帶,最光明磊落的閱讀自由、「反動」自由。香港曾是「禁書天堂」,在機場,在遊客熱門地,樓上書店,或中國遊客拖着過關的行李箱,就可能躺着一本又一本中共官場揭秘、權鬥或桃色糾紛的八卦書,也有被中國查禁的歷史或政評等書。90年代至2013年間,二三十年風光的禁書市道裏,成行成市的包括反共政論雜誌如《開放》、《爭鳴》、《前哨》、《動向》,2012年高峰期多逾20種。

自2015年發生銅鑼灣書店事件,不少禁書出版商因經濟、政治壓力結業或者轉為網上營運。港區國安法才是致命一擊,現在走到樓上書局、報紙攤檔或機場,禁書或反共時政雜誌已絕跡。港府據國安法於2020年8月拘捕香港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2021年6月17日凍結壹傳媒資產。1995年創刊的《蘋果日報》終被迫停辦,6月24日刊出最後一份報紙。

香港迎來屬於自身的禁書、禁報年代。公共圖書館先後覆檢72本涉嫌違反國安法的書,有圖書館管理員匿名受訪說,第一批覆檢中的書閉架超過一年。因為下架的多不是新書,他認為下指令的高層沒有看過內容,只憑作者、書名決定。

在中學擔任圖書館主任的李心(化名)說,除跟隨公共圖書館下架書單,學校管理層亦指示:「只要有1%的懷疑,都會為安全考慮而下架。」

據她說,在約一兩百人的「中小學圖書館主任TG群組」,普遍做法是將有關雨傘、六四、反修例等圖書下架,造成許多所謂「禁書」公共圖書館未下架,中小學卻已率先下架。李心強調,下架代表「註銷」,即棄之垃圾站,將來的孩子不再知道自己並不知道什麼。「我在的學校下架了香港記者協會出版的《人民不會忘記——八九民運實錄》、潘小濤《國情》、趙紫陽《改革歷程》等。任何一本書下架都很難過,痛苦源於要毀滅自己的真實經驗和信仰。」

獨立出版社「山道」2020年7月出版收錄反修例運動文章《致自由》,六度被印刷廠拒印,曾想過到台灣付印。最後把印刷、訂裝工序分拆後秘密進行,並刪除敏感字句,才能順利在港出版。負責人Sam說,書業四環節,出版、印刷、發行和書店,國安法通過後,業界動蕩,四個版塊都極脆弱,而印刷一環最易受打壓。「印廠旗下員工至少四五十人,被抄家、封舖好危險。聽說去年國慶前後,印廠不斷被海關、消防或地政巡查,建制中人曾向印廠透露,那段時間千萬不要亂印敏感書,會殺雞儆猴。」印廠名字從此不再出現在版權頁。

Sam說:「願意承擔這類出版的書商越來越少,如果大家一齊企實(堅持立場),大家都較安全,我們繼續做,是希望記錄這一刻的香港,每把聲音都值得尊重和被記錄。」

一個細路仔,要花好多心血,裁培教導,他才可以自立成人——80年代,一個政府廣告這樣宣傳家庭教育,四比三的舊電視機裏展現了核心家庭的和睦場景。在這臨海的亞熱帶半島上,香港人口在戰後迅速增加,家庭數量自80年代約131萬,倍增至今天的269萬。經歷過戰亂和政治運動的大陸人口,在香港遍地黃金的日子中勤力打拼,但求一家人齊齊整整,許是很多老一輩港人的人生目標。

反修例運動爆發後,大搜捕和移民潮拆散了不少香港家庭。警方至今共拘捕10261人,2629人被檢控,其中478人未滿18歲,佔檢控數字近兩成。他們身後牽扯着父母、伴侶或兄弟姊妹。大量案件仍在持續審判,最新被判有罪的有780人,散落在香港監獄、勞教中心、更生中心和教導所。而一些被捕者的家人已經移民或流亡,未知重聚有期抑或無期。

最近一次生日,50多歲的岑父和老婆、小兒子和他的女朋友拍了一張合照。他用手機把大兒子的樣子拼上合照,但不太懂修飾圖邊,照片看起來有點突兀。不過,他還是喜孜孜地把合成相片寄給在塘福懲教所服刑的大兒子。

大兒子岑曉麟是第一宗經暴動罪審訊罪成的被告,他今年27歲,被控於2019年6月26日包圍警總並追打一名便衣警,導致警察口中痱滋爆裂。岑最終暴動及普通襲擊罪成,被判入獄4年。

自此,他的房間就一直空着。岑父本職地盤工程,最近很少開工,忙着弄物資、寫信太累了。老婆工作忙碌,他負責煮飯,準備飯菜的時候看到刻上大兒子名字的筷子,吸塵時看到大兒子的拖鞋,「這事每天都會發生,感覺到少了個人在家。」

一些被告家人覺得承受不了,把子女的房門關上,但岑父每天都開着兒子的房門。

岑父出生於60年代末的香港,在拮据中長大,88年拍拖後成婚,兩夫婦想像中的家庭生活,就是平平淡淡的生小孩,撫養他們成人後退休,靜候兩個兒子成家立室。

岑父確是沒想過,「自警察衝入家門那一刻全都變了。」兒子被帶離被告席後,岑家相擁而哭的畫面,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岑媽每天看着家裏日曆倒數:又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個月。現在,許多被告仍然徘徊在各級法院。岑母身邊有幾個朋友的親人被捕,其中一個兒子入獄後,只得兩夫妻在家,「也多跟她聊天吧,問她兒子在裏面的生活怎樣。」

岑父認識了一個入獄年輕人的嫲嫲,「他想看書,但嫲嫲又不懂得訂書,我便幫忙。老人家山長水遠跑到塘福也很辛苦,他爸爸卻還是不理他。」岑父覺得,「這一萬多個的家庭,根本修補不到啊。修補不到。」

香港打工仔要享受天倫樂不容易,以前兒子出外打工,一家人吃飯很少齊人。大兒子長大後話不多,岑父常覺得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岑母有時會藉口說去油麻地買水果,偷偷看大兒子在果欄工作如何。橫亙眼前的這場災難,反而使一些家庭更緊密了。

「我現在寫信給他也說,你有什麼要跟我們講。這件事上,唯一得到的就是和他關係變好。」岑父說。

去年,小兒子帶了隻流浪貓回家。白貓怕人,常窩在大兒子床上睡覺。「貓來了便要照顧牠,也不會把牠當阿仔那樣,只是在家裏有東西在活動……」岑母若有所思,岑父接話,「家裏就沒那麼靜。」等大兒子出來,便能正式見見這家庭新成員了。

2021年4月,鍾子瑩(化名)翻開香港DSE的通識科試卷,發現沒有一道政治相關的題目。早前上堂,老師說通識科中的法治問題,該是不會再考了。她不太驚訝,一向成績不錯的她只是覺得「考試變得顯淺」,不再需要她花時間去思辯複雜的問題。

自今年9月新學年起,通識科將易名並調整內容,再待兩屆學子通過DSE通識科考試後,這個科目將正式走入歷史。

最初,董建華是通識科必修必考的推手。千禧之年,時任特首的他想改革教育,培養學生「樂於學習、善於溝通、勇於承擔、敢於創新」。通識科早於1992年已經開設,本為高中生選修科,經過一輪研究諮詢,教育統籌委員會下的工作小組建議將之納入新學制「3+3+4」(註一)下的必修必考科目,獲政府採納。

2012年,DSE(註二)首年開考,通識科成為高中生考大學的必經關卡。時任教育統籌局局長李國章任內報告,指通識科「能幫助學生成為獨立思考的終身學習者」。

不過,新設的通識科最初使老師大感頭痛,社會上亦有質疑聲音。教協2015年調查顯示,通識科連續6年被教師選為最感困難的項目,困難包括難以照顧學生差異、隨着時事更新教材的龐大工作量等等。

政府與學校之間反覆拉鋸下,教育界最終翻過這一頁,逐漸爭取到國際間對新學制的認證和信心。然而,不過6年光景,一切改頭換面。2012年反國教運動、2014年雨傘運動後,建制陣營將矛頭指向教育,並稱通識科使學生變得激進。

2020年9月﹐大考前夕,鍾子瑩在最後一堂通識課上學習「法治」。老師拿出學校設計的筆記,詳列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如何看法治的定義。當中,有人認為守法是法治,也有前港大法律學院副教授戴耀廷所提出的「法治四層次」,最高層次是「以法達義」。

「有人覺得(人大)釋法是符合法治,有人覺得釋法是破壞(法治),我和同學便會明白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不同的看法,就是因為對法治定義不同。」她喜歡通識科緊貼時事的特點,覺得這種不斷更新知識的過程很好玩,「我也學到很多中國的東西。因為我們要看很多資料,什麼精準扶貧、氣候問題,真的是看了才會深入了解。」

反修例運動爆發後,董建華說,通識教育「直情失敗了」。現任特首林鄭月娥說,教育不可以成為「無掩雞籠」。港澳辦副主任張曉明說,教育領域需要正本清源。教育局始大幅整頓通識科,通識課本以往不用送審,局方於2019年推出「專業諮詢服務」,多間出版社「自願送審」;有經審視的新版書介紹法治時刪改「三權分立」內容,部分書的公民抗命、六四事件篇幅亦被刪減。

2021年,政府宣布通識科自今年9月新學年改名為「公民與社會發展科」,須教國家成就、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等內容,教育局指教師不應引導學生探究議題時「囿於正反二元對立」,這一科的評分,往後也只分達標不達標。

「往後評分改成只評達標、不達標,那麼我純粹循規蹈矩做好每一件事,合格便可以了。」鍾子瑩覺得,這改革不鼓勵學生思考。原本的通識科分成不同單元,包括Hong Kong Today(今日香港)和 Modern China(現代中國),她說最近班上同學打趣說,以後不用分了,因為「Hong Kong Today 跟 Modern China 都是一樣的。」

鍾子瑩說,她的很多同學已隨家人移民英國或加拿大,而她也正準備到外國升學。

註一:「3+3+4」學制於2009年推行,即3年初中、3年高中、4年大學本科,取代原本3年初中、2年高中、2年預科、3年大學本科的安排。新學制中,學生高中時除修讀中、英、數及通識,須選修2或3個科目才能考大學。

註二:「文憑試」全名香港中學文憑考試,又稱DSE,取代舊學制裡中五和中七的兩次公開試。香港高中生以文憑試成績,即可透過「大學聯合招生辦法」(JUPAS)入讀各大學或大專院校的課程。

街頭合唱作為抗議快閃,遊行集會場合的行為藝術、舞蹈、誦詩與歌聲,巷頭巷尾塗鴉……香港確曾被稱為「抗議之都」,抗爭藝術出現於生活空間,也是這城絕不陌生的「風景」。

這「風景」不僅日常遇到,也是新聞談資。早期大規模見到是2005年世貿部長級會議在港舉行,來港示威的韓農,用上苦行、傳統舞蹈、街頭音樂,跟彼時重視遊行秩序感的香港「模範生」大相徑庭。其後天星、皇后碼頭保育、反高鐵,都有藝術人在場默站、讀詩、擊鼓歌唱……「這一代人六四」行動自2009年起每個6月3日晚上,行為藝術家聚於銅鑼灣東角道,以身體表達對六四的思考。那些年,時代廣場外、匯豐總行下,都可見這些街道藝術形影。2012年,一班獨立音樂人抗衡「起動九龍東」,以機動性高的遊擊Show於窄巷和天橋底快閃演出。

其實也有本土脈絡,早自7、80年代「民眾劇社」、「黑鳥」等團體的探索,90年代成立的社運組織「自治八樓」也強調都市文化行動,成為香港許多後世文藝抗爭青年的最初啓蒙。

及至雨傘運動,特別是反修例街頭,思想、自由、藝術與民眾的歌聲和巧思一起流動。城市天橋底、燈柱、馬路和隧道牆身都像長了喉嚨,再變成如今被漆過的光滑——城市張大喉嚨,卻無聲發出。

「亂入」街景的還有九龍皇帝曾灶財,人稱「香港街頭塗鴉始祖」,於街塗鴉五十載,墨寶被博物館收藏保育。惟2021年3月24日,觀塘繞道天橋橋墩上,九龍皇帝墨寶得到「抗爭文宣」同等待遇:被人用紅漆打上交叉。香港塗鴉第一人MC仁曾說:「塗鴉反映自由世界的容忍程度。」此事橫跨兩段時空的香港,見證對公共空間任何形式、任何帶示威嫌疑的表達,一種後運動年代神經質式的驅逐,和拭除。

攝影:廖偉棠
攝影:廖偉棠

2020年開始,街道尤為「兇險」。限聚令為表,國安法為裏,各種身體現場、城市流動的奇觀及自由表達被深度限制,藝術家、音樂人、社運青年和市民在街頭拓展過的自由疆界幾近沒落。

5月21日街頭表演者Oliver Ma被警方以「擾亂公眾秩序」名義拘捕。結他、音箱、咪架(麥克風架)全數沒收。其後被票控於公眾地方沒有戴口罩,罰款3500港元。國安法實施後,Oliver便預感警察以不同罪名針對他,因他是在抗爭現場唱《願榮光歸香港》的Busker之一。

2021年,黃國才的街頭藝術表演也到了第十年,「來到一個時代的終結。因為我不會再做了」。他說,2021年世界更惡,更腐敗,也是(藝術)轉化的時候。國安法出爐翌日,他曾裝扮成血拼購物的土豪遊客,想測試國安法紅線。街道不再如同往日,那天他差點中胡椒彈槍。「連在街上行路的自由也被取締,法律賦予集會、遊行、言論、藝術表達自由的權利都失去了。」

「我們從來沒有因為做創作,要找律師傍身。」上年六四前夕,行為藝術家三木預早找了律師,做好出事的準備,今年六四也做了最壞打算。他曾在2002、2007年去北京做關於六四的作品,國安上門盤問,甚至翌晨站在他床邊,最後幸全身而退。「現在香港和大陸沒分別。盡量做該做的事,與其說基於藝術,不如說基於信念。」

2021年香港,成了行為藝術家預感被收監之地。

「以宗教方式把香港人的家庭情感牢牢栓在一起。」導演林奕華說的,可是誰呢?

還不就是1967年開台的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簡稱TVB或無線,首家在香港引入免費無線廣播電視,乘70年代經濟起飛,旋即滿足大眾娛樂消費慾望。學者馬傑偉曾指,當年的香港人沒有一個穩定的文化取向,電視媒介高速成長,馬上成為孕育文化認同和社會取向的搖籃。70至80年代初,黃金檔劇集吸引觀眾人數佔當時總人口半數還多。最受歡迎的《歡樂今宵》,令坊間幾將無線等同於電視本身;多齣劇集收視率也屢見新高。

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嗎?那些年,香港人放工趕回家追劇,食肆和街道變得水靜河飛,電視成為佐餐的最好味醬汁。90年代初,黃金檔收視率穩佔7成。盈利豐厚,創作資源和條件,變相也為電影行業培訓人才,帶動音樂唱片行業和粵語流行音樂。

曾經,TVB幾乎是每個香港家庭的第一台。而今卻形象大變,成為港人心中反智、保守和「事事旦旦」(隨隨便便)的「官媒」代表。即使家中長輩或慣性按TVB,下一世代也早分道揚鑣,各有各屏幕,建構相迥的文化認同。

經年流水作業,保守思想,公司勢力山頭林立及自保,固是這衰落的死結;最近的《開心大綜藝》更炒《歡樂今宵》冷飯,飽受網民揶揄。

90後Alvin(化名)在TVB任製作助理及導演三年多,見證大台最致命的沒落:2019年運動,TVB選擇性報導和抹黑示威者,引起社會反彈與杯葛。社運前後,超過半年沒有廣告收入,亦被不少人罷看。國安法後,Alvin有感創作自由再收緊,開始要剪輯國安法宣傳片,「好早TVB已決定面向中國大陸、東南亞,因市場早已不在香港。」

TVB非執行董事黎瑞剛表示,計劃在大灣區開設新的製作中心,發展成為立足香港的國際華人電視台。

定位不再是香港人的電視台,只會在下一代人的生活經驗中漸漸消失。

與TVB走在同一條沒落於本土之路上的,還有一代歌神陳奕迅。巧合是,他在TVB舉辦新秀歌唱大賽奪冠入行。1982年第一屆新秀冠軍是梅艷芳,與後來的譚詠麟、張國榮、陳百強等作為7、80年代偶像明星,跨界前衛多元,踏上紅館像一場場巨星試煉洗禮。及至90年代四大天王天后風靡,樂隊組合達明一派、Beyond等平分春色。若以黃霑定義1974年為粵語流行歌劃時代起點,30年間香港輸出的Canto-Pop,紅遍華人社群,滋養幾代香港人。

至97年後,香港唱片工業滑入下坡路,偶像隊伍「青黃不接」,商業化主導、情歌泛濫、歌星品牌化等困境畢現。行業日漸萎靡之時,Eason紅遍20年。他的音樂佔據一代港人聽粵語流行歌的記憶,「歌神」稱號是自70年代許冠傑、90年代張學友那裏接下的。但要北上搵食(混飯吃)——那綜藝、流量、抖音之地,陪伴港人成長的多少位明星,早早在那相見歡?

轉眼2021年,似是香港流行樂壇模式一個不美麗的尾注:陳奕迅發表聲明,「堅決抵制任何污名化中國的行為」,單方面終止與反對新彊棉的品牌Adidas合作,歌迷粉絲軒然大波,輿論反撲。

曾越愛,也越恨,偶像隕歿,飯檯新例,嗚呼哀哉。

咩都笑一餐,「無厘頭」傳統,做人最緊要開心,一度是港式文化的精髓。從最初的50年代開始,莫康時的《擺錯迷魂陣》記述當年新移民來港的影響,60年代秦劍的《難兄難弟》笑貧窮,笑是發泄,笑是逃避,笑也可能是一種逼於無奈的反應。

朱石麟執導的《誤佳期》講述一對情人在房租昂貴、勞工欠保障和地主拆屋的壓力下延誤婚期。70年代打工仔笑罵現實,「半斤八兩,做到隻積咁嘅樣……」喜劇藝人許氏三兄弟的電影《半斤八兩》,主題曲唱得街知巷聞。

事隔多年,這些故事聽來仍然熟悉,人們還能笑得出嗎?

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講師羅玉華在書中寫道,香港是笑話之都實不為過,「但奇怪吊詭的是,據聞香港人都不愛笑。」荒誕與笑聲,本是一體兩面。

踏入過渡期,香港人眼見中英談判、六四鎮壓,有種集體情緒正在蘊釀,並找到宣泄的出口——黃子華在92年棟篤笑《跟住去邊度》講港人的焦慮,一語道破「97即是把我們這些只是掛住跑馬,將做中國人當是業餘嗜好的人,一到了97,做中國人變了全職職業」;而周星馳電影更爆發異常光彩,個個觀眾急欲解讀,自我治療。

影評人朗天曾說,「97之前周星馳的戲是很 work 的,因為我們有一個限期,有一個創傷。」

傳媒人曾志豪當年還是中學生,也曾經在戲院裏跟其他市民一同大笑,「周星馳早期拍《整蠱專家》,主角吃誠實豆沙包,說李鵬是最偉大的領袖,(後來揭示吃錯謊言豆沙包)很直白。《國產凌凌漆》爐火純青,主角發現(本為同伴的中國特工)袁詠儀是射傷他的人,說打打殺殺唔好煩我,帶上鹹帶(色情影碟)就走了。」

2021年,43歲的曾志豪才意會到那意興䦨珊,「政治很複雜,身邊的人害你又幫你,這麼煩擾,不如專注自己的需要和感受。」

香港電台停播《頭條新聞》後(註一),曾志豪早就預計,他很快不能主持另一個港台節目《瘋Show快活人》。不出所料,2021年6月下旬,他錄完節目後被立即解僱。

過去30年,《頭條新聞》成為香港電視史上一個受市民愛戴的政論節目,無論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抑或時任港澳辦主任魯平,都可以成為節目中點評或諷刺的對象。曾志豪2007年加入節目,與吳志森一唱一和,扮演「小豪子」與「太后」,諷刺時弊。他覺得,「政制有局限,講出嚟、出啖氣,市民有個出路。」

一如黃子華所言,笑話的創作本質,「說到底關乎每個人最大的關懷是什麼。」

不管時局如何,諷刺和幽默像是《國王的新衣》中小朋友的話,引發普通人笑得夠響夠亮,足夠刺耳。「小朋友指出國王沒穿衣服後,很多人轉軚(反過來)笑國王。一個豆丁笑你沒着衫,令其他人大膽了,政權不想。」曾志豪說。

「香港以前好玩得,乜都講得。我們的社會明顯沒了那種自信,」他說,「童話有大團圓結局,但國王嬲豬(生氣)就是悲劇。」

註一:2020年2月,《頭條新聞》播出諷刺警方的情節,收到大量投訴,通訊事務局一度警告香港電台。後來港台宣布暫停製作節目,同年6月19日播出目前最後一集。

香港最早期建造行人天橋,是為了方便人依山而走,橫渡溪流。

1963年,灣仔禮頓道正式興建了最早的行人天橋。80年代,人口隨着經濟飛騰而逐漸稠密,政府把橋組合行人道路網。全港今天有990條行人天橋。

起初,橋只是過路處,後來成為市民聚首和宣示想法的場所。雨傘運動時,橋上拉起了「我要真普選」的橫額。反修例運動爆發時,市民包圍立法會,他們在中信天橋上俯瞰夏慤道的情勢,向人們拋出雨傘抵禦催淚煙霧。各區各處,市民佔據大街,也聚集於天橋,有的示威者拋擲雜物堵路,防暴警察開始上橋掃蕩。

在上水天橋,一個少年為了躲避追捕,半個身跳出橋外,險些墜落。

自此天橋不再一樣,穿過紅磡隧道,灣仔告士打道,金鐘夏慤道,一直到西環的干諾道西,60多條空中走道的兩旁都安上了鐵欄圍網。港鐵亦在其路軌範圍內的36條行人天橋,加高圍網。路政署回覆端傳媒,自2019年底,因公眾安全理由在天橋加設臨時圍網,防止有人向主要幹道拋擲雜物,影響行人和行車安全;這個安排是「政府的集體決定」。

人們很少再於天橋上停留,不論是為了公共的還是私人的。夜裏,讀詩人呂永佳的〈天橋上看風景〉,悄然回到無人的銅鑼灣。

深夜的時候,熱風依舊吹過馬路
紅燈不再是紅燈,電車路上再無電車
崇光百貨不再是崇光百貨
廣場上的大鐘無人再看
深夜的時候,它們已經失語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
街道彷彿懂得成長
我們找回自己的臉和眼睛
在深夜悄悄滑下
走上駱克道、波斯富街
在那還亮的天橋上,躲雨、安靜地等待
點菸,些微寂寞。
而我們,突然憔悴

故事重溫
撰文 李慧筠 余婉蘭
攝影 林振東 陳焯煇
影片製作 盧君朗
圖片編輯 林振東
設計 郭瑾燁
插畫 Mantha Mok
協力 黎嘉琪 何頌盈 倪禮碧 郭海渝
監製 陳倩兒 曹疏影
在我們報導裏,與過去重逢,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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